首页 -> 2007年第2期
父亲的书箱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著 刘 钊 译
父亲的藏书多达一千五百本,对一个作家而言也算绰绰有余了。二十二岁那年我可能还没有 遍读这些藏书,但对每本都非常熟悉——哪本是重头,哪本是闲书,哪本是经典,哪本是名 著,哪本记录了渐被遗忘的民风趣史,哪本是父亲非常欣赏的一位法国作家的作品,如此等 等。有时我只是远远望着父亲的书斋,梦想有朝一日自立门户,也能拥有这样一个甚至更好 的书斋,通过阅读给自己营造一个新的世界。远远凝望之际,有时会觉得父亲的书斋俨然是 这大千世界的一个小小缩影。但这只是从我们的一方天地,从伊斯坦布尔看到的世界。父亲 的藏书很能说明问题。这些书有的是他出国期间买的,主要是巴黎和美国;有的是他年轻的 时候,也就是四五十年代,从伊斯坦布尔那些专售外文图书的书店购得;有的则来自其他一 些或新或旧的书店,那些书店也是我非常熟悉的。我的图书世界是一个土西结合的世界。从 七十年代开始,我也开始雄心勃勃地搜罗自己的藏书。那时我还没有下定决心以写作为生。 我在《伊斯坦布尔》那本书里说过,那时已经隐隐感到自己不大可能成为画家,但并不清楚 今后的路怎么个走法。对很多事情都充满强烈的好奇,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同时也觉得我 的生活可能会存在某些“缺憾”,我也许不能像别人那样生活。凝望父亲的书斋,我生出这 种感觉,这是一种远离“中心”的感觉,这也是一种“边缘”感、一种“蛮荒”感,那个年 代的伊斯坦布尔让大家都曾生出这种感觉。我非常清楚,我生活的这个国家给予艺术家的只 有漠视而无希望,无论作画,还是为文,莫不如此。当然,这是另外一种对生活缺憾的担忧 。七十年代,也许是要弥补这种缺憾,我拿着父亲给我的钱,以超乎寻常的热情走遍伊斯坦 布尔的二手书店,买回一摞又一摞页面发黄、尘埃满面的旧书。眼前的一家家旧书店,还有 那些胡乱摆在路边、清真寺庭院或是残垣断壁下的书摊,那寒酸、那凌乱、那往往令人心情 黯然的萧瑟对我的触动不亚于我将去阅读的那些旧书。
至于我的位置,无论是生活,还是文学,那时的主要感觉就是这种“边缘”感。世界中心的 生活,远比我们的生活更加多彩、更有魅力,而我,所有伊斯坦布尔人,所有土耳其人,却 远在这中心之外。现在,我认为世界上的多数人都有同感。同样,那时我觉得有一种文学叫 做世界文学,世界文学的中心也与我相去甚远。我的心目中,准确地说这应该是西方文学而 非世界文学,我们土耳其人仍在局外。父亲的书斋也是一个证明。既有土耳其文学,很多作 品我非常喜爱,至今不变;也有西方文学,一种完全不同的作品,这种不同既令我们痛苦也 给我们带来憧憬。读书、写作仿佛成了冲出一个世界的框框,在另一个世界的另类、怪异和 神奇中寻求安慰。我觉得,父亲阅读小说有时也和我后来一样,为的是逃避自己的生活、追 寻西方的世界。或者可以说,我觉得那时的读书是想消除这种文化上的缺憾感。不仅读书如 此,写作似乎也是为了摆脱伊斯坦布尔的原有生活、往来于西方世界。父亲去巴黎是要写满 他书箱里的本子,他把自己关在酒店的房间里,然后把他的文字带回土耳其。看着父亲的书 箱,我觉得这种做法让我心里很是不安。看着父亲的书箱,身在土耳其而躲进小楼二十五载 笔耕不辍的我开始怀疑,以作家的性情去写作何愧之有,何必躲躲藏藏?我对父亲不能像我 一样正视写作感到不满的主要原因也许就在于此。
而真正对父亲的不满,是他没能像我这样生活,是他浮于市井、与世无争、亲亲友友、一团 和气,活得快快乐乐。转念一想,这种“不满”或可称为“嫉妒”,也许“嫉妒”更为贴切 。我的心里依然忐忑。那时,我一遍遍地问自己:什么是快乐?我的声音永远偏执而烦躁。 躲进小楼体验一种大有深意的生活是快乐吗?或者还是泯然众人、难得糊涂地优哉游哉算是 快乐?表面随着大流,私下却又偷偷写作,这到底算是快乐还是不快乐?这些问题可能太过 刻薄,气势汹汹。况且你怎么敢说快乐与否是生活好坏的尺度?众人、媒体都异口同声地把 快乐视为生活的尺度。但这不恰恰说明,快乐的反面也是值得探讨的课题吗?其实,对一直 都在逃避家庭的父亲我又了解多少,他的种种苦闷我又看到了多少?
带着这种种想法我第一次打开了父亲的书箱。父亲的生活中会不会有我所不知的苦恼,会不 会有一个只能付诸文字的秘密?我记得,打开书箱,一股旅途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发现一些 熟悉的本子,父亲多年前曾经随手指给我看。这些笔记大多是父亲年轻时离开家人只身前往 巴黎时写下的文字。我一本一本拿在手里翻看,仿佛这笔记是出自一位我读过生平并且非常 喜爱的作家笔下。我想知道,父亲在我这般年纪时写过什么、想过什么。很快我就发现,我 大概看不到这样的东西。而且笔记中时时传出的作者的声音令我不安。我告诉自己,这不是 父亲的声音,不是真实的声音,或者不是印象中真实的父亲的声音。父亲写作时代表的并不 是我的父亲。比这种不安更严重的是我的心中生出一丝恐惧:父亲是不真实的。和这恐惧相 比,对父亲作品可能并不出色或是受了其他作家太多影响的担心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 不禁要自问:我的存在、我的生活、我的写作梦、我的作品是真实的吗?在我涉足小说创作 的头十年,我常常更为深切地产生这种恐惧,苦苦克服这种恐惧,有时甚至害怕有一天我会 因为这种情绪而一事无成放弃小说创作,就像我曾经放弃绘画一样。
合上书箱,一时间心里生出两种感触:荒蛮感和失真感。当然,我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深切的 感触。多年伏案阅读写作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探寻、发现、深化这种感触,这是一种无所不 在、由此及彼、错综复杂、色调斑驳的情绪。有时,特别是在年轻时代,我也常常以另外的 形式体验到这种情绪,或是莫名苦闷,或是索然无味,偶尔还会受了生活和书籍的感染变得 思绪混乱。只是对这种荒蛮感和失真感的全面体验还是通过写作,比如《雪》、《伊斯坦布 尔》体现了荒蛮感,《我的名字叫红》或者《黑书》反映的是对失真的忧虑。我认为一个作 家要做的,就是发现我们心中最大的隐痛,耐心地认识它,充分地揭示它,自觉地使它成为 我们文字、我们身心的一部分。
作家的任务是讲述司空见惯却又无人深思的问题,通过发现、深化、传播,让读者看到,原 来熟悉的世界竟蕴涵如此神奇,使读者乐于重新审视。当然,能够把熟知的事物原原本本地 付诸文字是一种功力,也是一种乐趣。一个深居小楼、长年磨炼的作家,他首先关注的是自 己的隐痛,但同时也有意或无意地体现出对人类的极大信任。我一直充满这样的信任,我相 信,别人和我一样有着类似的伤痛,所以他们能够理解;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是相似的。一 切真正的文学,它的基础就是这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信任,这种天真的、乐观的信任。 一个深居多年的作家,就是希望对着这样一个人类、这样并无所谓中心的世界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