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父亲的书箱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著 刘 钊 译
这样看来,和父亲一样,我们都过于相信世界中心而缺乏对自己的信心。然而,常年累月甘 于寂寞潜心写作的动力恰恰应当是自信。这是一种信念:我们的文字早晚会有读者、会被理 解,因为普天之下你我都是相似的。但是透过自己的文字,透过父亲的文字,我知道,这种 信念是一种受伤的、忧郁的乐观,夹杂着对边缘化、局外化的激愤。陀思妥耶夫斯基终其一 生,对西方既爱又恨,我也常有同感。但是从这位伟大作家身上我学到的关键一点,也是能 够保持乐观的法宝,是他能够始于爱恨而超越爱恨,开出一片别样的天地。
所有毕生创作的作家都有这样的共识:我们伏案写作的动因与我们满怀憧憬长年笔耕之后创 造的世界往往大相径庭。我们怀着忧郁和激愤坐下来,迎来的却是一个超越了忧郁和激愤的 世界。父亲难道就没有到达这样一个世界吗?走过漫漫旅途,我们来到一方新的天地,这方 天地带给我们一种神奇的感受,如同经过长期的海上漂泊,薄雾散去,一座异彩纷呈的海岛 渐渐清晰。一个西方的游客,乘船北上,透过晨雾,看见渐渐驶近的伊斯坦布尔,此时,他 也会生出相似的感受。怀着憧憬,怀着新奇,走完漫长的旅程,他看到了一个城市的全貌, 一片天地的全景,那里有威严的清真寺、高耸的宣礼塔、栉比的民居、蜿蜒的窄巷,还有小 山、桥梁、陡坡。他愿意马上融进这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全新的天地,如同一名真正的读者沉 浸在作品的字里行间。我们因为边缘感、荒蛮感,因为激愤甚至忧郁而伏案写作,结果却发 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让我们忘却这一切情感。
现在,对我来说,伊斯坦布尔就是世界的中心,这和我童年、青年时代的想法恰恰相反。这 种感觉不是因为我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度过,而是因为三十三年来我所讲述的每一条 巷、每一架桥、每一个人、每一只狗、每一间房、每一座寺、每一口井、每一位相识、各色 人物、各种店铺还有它的每一处阴暗、每一次黑夜和白昼都和我难解难分。也许某个时候, 这个想象的世界会从我的笔下流出,会比我想象的城市更加真实。那时,所有这些人物、这 些街巷、这些建筑仿佛会开始交谈,仿佛会建立我从未感觉到的联系,仿佛会真正地活起来 ,而不再是我想象中和作品中的符号。那时,我凭借以针掘井的耐心虚构的这个世界也许会 比任何东西来得更加真实。
也许,父亲也发现了这种多年写作之后的快乐。望着父亲的书箱,我告诫自己,对父亲不要 有任何成见。况且我对父亲是心怀感激的,因为他从不像普通的父亲那样颐指气使、威风八 面,他从不约束我的自由,永远尊重我的选择。和儿时的伙伴不同,我对父亲从来没有畏惧 之感,所以我有时认为我常常可以像孩子一样自由地想象;有时又认真地相信,我能够成为 作家是因为父亲年轻时曾经有过作家梦。我必须以宽容的心态阅读他的作品,我要理解他在 酒店客房写作的苦衷。
我怀着这些美好的想法打开了父亲留在那里一直原地未动的书箱,认认真真地阅读一些笔记 、部分章节。父亲都写了些什么呢?我记得有巴黎酒店外景,有诗歌,有悖论,有忠告…… 此 时此刻,我觉得就像一个经过车祸的人回忆自己的遭遇,很是吃力,任人如何追问也不愿回 忆太多。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偶有摩擦,必有爆发前的片刻沉寂,此时父亲便会打开收音 机,音乐可以让我们更快地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这是父亲调节气氛的手段。
我也来上两句大家爱听的,改一改话题,这作用就相当于音乐。大家知道,对我们这些作家 ,人们最常问、最爱问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写作?我要写是因为我想写!我要写是因 为我不能像别人那样干一份循规蹈矩的工作。我要写是因为我希望有人写出和我一样的作品 我也当一回读者;我要写是因为我对你们对所有的人心怀不满;我要写是因为我喜欢关在屋 里整天写个不停;我要写是因为现实生活在我的笔下经过改造我才可以忍受;我要写是因为 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伊斯坦布尔人、我们土耳其人过去和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要写 是因为我喜欢纸、墨、笔的气味;我要写是因为我最相信文学、最相信小说;我要写是因为 写作是习惯、很上瘾;我要写是因为害怕被人遗忘;我要写是因为写作能出名、受人待见, 我喜欢;我要写是因为我想独处;我要写是因为也许写着写着我就弄明白了我为什么对你们 对所有的人心怀不满;我要写是因为有人读我的书我高兴;我要写是因为一部小说、一篇文 章、一页白纸已经开写了不写完不合适;我要写是因为大家都在等我写完一睹为快;我要写 是因为我像孩子一样相信书可以不朽,摆在架上好看;我要写是因为生活、世界以及万物绝 美异常难以置信;我要写是因为用文字来表现生活的美丽多姿是一大快事;我要写不是因为 我想讲故事,而是因为我想编故事;我要写是因为我不喜欢那种做梦一般若有若无看见了却 到不了的感觉;我要写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我要写是因为我希望我快乐起来。
书箱放在书房一个星期后,父亲又像往常一样拿着包巧克力来看我——他总是想不起来我已 是 四十八岁的人了。我们还像往常一样谈笑风生,说生活、谈政治、拉家常。其间父亲盯着放 过书箱的角落,发现我已经把书箱拿走了。我们四目相对,接着是一阵令人压抑、令人尴尬 的沉默。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打开书箱正在抽空看里面的东西,我把眼睛转到别处。不过他 心里全明白了。我明白他明白了。他也明白我明白他明白了。我们就这样足足明白了几秒钟 的时间。父亲是个自信、坦然而又快乐的人,他只是像平时一样淡淡一笑。出门时不免又说 了一通慈父鼓励儿子的话。
父亲和平时一样一副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样子;望着他的背影我心中生出几分嫉妒。不过 我也记得那天我的心里也有几分难以启齿的得意。也许我不如父亲潇洒,不像他那样日子过 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可是要说这文学上的功夫……打住,就是那么种感觉吧。我对父亲 产生这种感觉确实难以启齿。况且他还是一位从不以威严压抑儿子自由的父亲。这些都说明 了一个问题,文学创作与生活中的缺憾感、幸福感、愧疚感有着很深层的关联。
那天我还想起了和愧疚感恰成对照的另一件事。那是在父亲送我书箱的二十三年前,当时我 二十二岁,抛开一切,决定专弄小说。闭门苦战,四年后完成了我的处女作《杰夫代特先生 和他的儿子们》,书还没有出版,我双手颤抖地拿了一份打印稿交给父亲请他点评。得到父 亲的肯定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不仅因为我信任父亲的鉴赏水平和文化修养,而且因为 父亲不像母亲那样反对我从事文学创作。那时父亲正在外地,有很远的路。我焦急地等着他 回来。两周后父亲回来了,我跑过去开门。父亲什么话也没说,一下子把我紧紧抱住。我知 道,他很欣赏我的手稿。因为太过激动,父子一度手足无措,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心态 平静下来,我们才开口。父亲用极其兴奋、极其夸张的语言表达了对我的信心。他告诉我, 你等着拿诺贝尔吧。于是今天,我怀着万分喜悦的心情就拿了诺贝尔。
父亲的这句话,并非是对儿子如此充满信心,并非是要给儿子确定如此远大的目标,倒更像 是一位土耳其父亲,为了支持、鼓励儿子而对他说:“有一天你会成为大蔓。”
父亲2002年12月去世。
瑞典皇家科学院给了我此份大奖,给了我如此殊荣。各位尊敬的院士,各位尊敬的来宾,我 真的希望,我的父亲今天也能坐在这里。
(刘钊:北京外国语大学亚非系土耳其语教研室讲师,邮编: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