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父亲的书箱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著 刘 钊 译
“回头翻翻,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我的书房,书丛中间,父亲话中带着几分腼腆,“ 我过去以后呢,你挑一挑,兴许有的能出版。”父亲仿佛是要摆脱一种特殊的、让他感到痛 苦的拖累,在我的书房东找西找,不知哪里合适,最后轻轻地把书箱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里。这是一个让父子都感到尴尬的时刻,这是一个令我永生难忘的时刻。之后,我们都长舒 了一口气,又回到往日的角色,恢复了轻松、风趣的本性。和平常一样,我们开始谈天说地 、家长里短,说到土耳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政治问题,说到父亲那些往往虎头蛇尾的工作 ,语气温和、轻松。
记得父亲走后,我有好几天在箱子周围转来转去,却连一个指头也没有碰它。那是个黑色的 小皮箱,一把小锁,柔滑的棱角,这些都是我儿时就已经非常熟悉的。父亲短期外出或是需 要从家里往公司带东西时都会用到它。我记得,父亲外出回来,我会打开这个小箱子,翻弄 他的东西,而且非常喜欢里面古龙香水和国外那种特有的气味。对我来说,这个箱子是那么 熟 悉,充满诱惑,它承载着太多的历史和我童年的记忆。可是,我甚至不敢碰它一碰,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藏在箱子里面的东西有着一份神秘的重量。
这份重量代表什么?这份重量代表的,是一个人闭门伏案,远离尘世,以纸笔进行的倾诉— —它代表的是文学。
我不敢碰父亲的书箱,更没有勇气打开它,但里面有些本子我是知道的。我看到过父亲在那 本子里写写画画。书箱里的东西在我并非新闻。父亲有一个很大的书房,四十年代末,这个 伊斯坦布尔的年轻人曾经做过诗人梦,曾经把瓦雷里的诗歌译成土耳其文,可惜读者寥寥。 一个贫穷的国家,写诗作文是难以谋生的。他放弃了。父亲的父亲——我的祖父——是个富 商,父亲的童年和少年皆衣食无忧,他不能忍受文学写作之苦。他热爱生活,生活真是美好 。我能理解。
对父亲的书箱敬而远之,首要原因当然还是担心,担心我可能不欣赏他的作品。父亲心有玄 机,未雨绸缪,故意摆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架势。这样的态度,让有着二十五年写作经历的我 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但我并不因为父亲对文学的轻描淡写而心生丝毫不满。我真正害怕的, 我不想知道、更不想发现的是,我的父亲也许是一名出色的作家。这是我真正的担心,这种 恐惧让我没有勇气打开父亲的书箱。还有一个原因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父亲的书箱里 面竟有真正的、伟大的文学作品,那我就得承认,父亲的精神世界里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这是很可怕的。虽然人到中年,我还是希望父亲就是父亲,不要是什么作家。
我认为,一个作家,他的内心世界还隐藏着另外一个“我”,他的工作就是经年累月、充满 耐心地去慢慢发现那片塑造了另外一个“我”的天地。说到写作,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小说、 诗歌、文学传统,而是伏案书斋,回归自我,独自一人用文字去创造一片新的天地。一个作 家,他也许惯于打字,也许熟悉电脑,也许像我这样三十年如一日地喜欢纸笔手书;一边写 作,一边品一杯咖啡或红茶,或是抽一支香烟。有时他会离开书桌凭窗而望,看到街上玩耍 的孩子,幸运的话看到的是几棵大树或是一片风景,或者只能看到一堵幽黑的墙壁。他可能 写诗歌,写剧本,或者像我一样写小说。但首先是作家的本务,是他伏于案头,耐心地走进 内心世界,其次才是这种种差别。写作,就是把内省外化为文字,就是以耐心、执著和快乐 的心情用自己的思想去探寻一片全新的天地。伏于案头,一页白纸,慢慢地加上新的文字,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感觉到,我为自己营造了一个新的世界,同时也在塑造 内心世界的另外一个“我”,如同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建起一座大桥、一方穹顶。文字就是 作家用的石头,握在手里把玩,感觉它的形状、尺寸、重量,有时远远地打量,有时用手指 或刀锋将文字设置摆放,以长年的执著和耐心满怀憧憬地构建一个全新的世界。
对我来说,写作的秘诀不是虚无缥缈、来去无踪的灵感,而是执著和耐心。土耳其有个成语 ,叫做“以针掘井”,拿它形容作家的创作活动实在恰如其分。古代故事里有一个叫费尔哈 特的人,为了爱情开山引水。我赞赏这种精神,理解这种精神。《我的名字叫红》里,那个 波斯细密画家用饱满的激情年复一年地绘制一模一样的骏马,以至了然于胸,闭上眼仍可画 得活灵活现。我知道,写细密画家就是在写创作,就是在写自己的生活。我认为,作家能够 把自己的生活如同别人的故事娓娓道来,能够感受语言的力量,必须做到长年伏案,献身艺 术,乐此不疲。灵感天使对有的人也许从不眷顾,对有的人可能时时垂青,但她欣赏作家的 这种信心和乐观;在作家最感孤独,对自己的努力、构思以及作品的价值最感怀疑的时候, 也就是在作家觉得只能孤芳自赏而知音难觅的时候,灵感天使就会为他指点迷津,给他带来 故事、图画和构思,使他能够把自己的世界与自己构建的世界结为一体。在我为之付出全部 生命的写作生涯中,最令我感到震撼的是,一些极为得意的句子、构思、篇章似乎不是出自 我的笔下,而是另外一种力量的发现和慷慨赐予。
我不敢打开父亲的书箱翻看里面的笔记,因为我知道,他永远不会陷入我的困惑;因为我知 道,他不是一个热爱孤独的人,他喜欢交友,喜欢热闹,喜欢聚会,喜欢玩笑,喜欢和人打 成一片。只是后来我又产生了另外一种猜测:我的想法、我的苦闷、我的隐忍,也许只是从 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写作体验中得出的一种偏见而已。也有不少杰出作家,他们并没有离群索 居、抛家别子,并没有放弃市井喧嚣和红尘之乐。况且我的父亲在我们小的时候也曾一度厌 恶过家庭生活的平庸离我们而去,远赴巴黎,和很多作家一样关在酒店房间,写满一本又一 本。我知道,那书箱里面就有一些本子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因为父亲把书箱交给我之前的 几年就已经不再避讳那段经历。我们小的时候他也曾说起过这段经历,只是那时对自己愤世 嫉俗的性格、写诗作文的理想以及在酒店房间时的心态茫然只字不提。他常对我讲,在巴黎 的人行道上经常可以遇到萨特;有时又像发布重大新闻一样兴致勃勃、非常认真地跟我谈起 他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我当然永远不会忘记,我成为作家,并非得益于高官圣贤,而是 因为有这样一位喜欢和我谈论世界文豪的父亲。也许,怀着这样的想法,加上父亲那些让我 受益匪浅的大量藏书,我是应该看看他的笔记的。父亲在世时,也曾和我一样,愿意一个人 呆在房间,任思绪自由驰骋。也许这是我应该更加注意的,不论他的作品文学品位如何。
然而,当我忐忑不安地打量父亲留下的书箱时,我意识到,这正是我难以做到的。父亲有时 会躺在书房的长椅上,放下手里的书或杂志,久久地思考。家居生活中那种插科打诨、磕磕 碰碰时的样子不见了,脸上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表情,眼里是一种深沉内心的神色。儿时每看 到这副情景,我就明白父亲心情烦躁,所以很是担心。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这 种烦躁正是作家与普通人的区别。身为作家,除了苦闷和耐心,首先要有远离市井喧嚣、远 离红尘琐事、远离凡人生活、乐于闭门独处的冲动。我们要用文字为自己创造一个大有深意 的世界,我们需要耐心,我们需要憧憬。但是,躲进小楼,与书为伴还只是第一步。醉心于 阅读,倾听自己的心灵之声,与他人的思想辩论,与书交谈,形成自己的思想,构建自己的 世界,如此自由而独立的作家,当首推蒙田。父亲不仅一遍遍地阅读蒙田的作品,而且极力 向我推荐。不论东方西方,无论哪个国家,远离市井,与书斋为伴是作家的传统,我愿意把 自己视为这种传统的一部分。我认为,只有乐于独处书斋的人,才可能创作出真正的文学作 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