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耶利内克:燃烧着的卡桑德拉

作者:齐快鸽




  
  政治性和女性主义
  
  迄今为止,在阐释耶利内克作品方面最权威的专家玛丽思·扬茨指出,目前在耶利内克研究中遇到的困难,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研究者一直没有能判断清楚她是一个有强烈政治倾向的作家。扬茨的见解是中肯的,忽视耶利内克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和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判思想,是无法正确理解她笔下的阴暗社会画面的。
  资料表明,耶利内克从青年时代就对政治非常敏感,她接触、涉猎了当时欧洲社会流行的各种政治思潮,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产生了明显的偏好。耶利内克早期积极参与学生运动和妇女运动,充分体现了她作为一个热血青年对社会前途、政治理想的探索。她加入奥地利共产党,只是因为这是奥地利唯一一个代表工人阶级利益的政党,当奥地利共产党并未如她所愿时才退出。但政治热情丝毫未减,继续从事政治活动。她自视为政治作家,参加公众抗议集会,经常在公开场合对政治敏感问题表达自己的立场,发表看法,对奥地利的政治一直保持严峻的批评态度,锋芒直指奥地利抹不去的“纳粹过去”。
  耶利内克宣称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在她看来,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实现没有剥削和压迫、人类平等、和平共处的社会理想,但她又持悲观态度,坦言这只是一个乌托邦,并解释对她而言,身为共产主义者,仅表明她是“资本主义,这个蔑视人的制度的敌人”。这样看来,显然她不是一个彻底的马克思主义者,只是具有马克思主义思想倾向而已。热衷政治的她从事写作,记录和展示她对现存社会的观察和思考,似乎有意引导更多的人同她一起进行政治探索。在她的众多作品中,自觉不自觉地遵循了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自我塑造出了一个政治作家的形象。
  耶利内克始终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原理出发,思考现存社会和人的生存状态,这个原理就是:“每一历史时代主要的经济生产方式与交换方式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所赖以确定的基础,并且只有从这一基础出发,这一历史才能得以说明。”耶利内克以她的作品艺术地阐释了这一真理。她服膺马克思主义把人解释为经济制度的产物,“经济基础——社会结构——社会关系”始终是她分析社会问题的因果链,她将人表达为社会关系的牺牲品,同时又是执行者,来揭开权力结构的真实面目。
  耶利内克也认同并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的观点,她从经济基础出发,分析这个自下而上划分成等级的阶级社会现状,致力于揭示语言、文化和权力结构之间的关系。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被语言普遍化了,成了对所有社会成员普遍有效、恒久不变的真理,掩盖了背后生产资料的分配和生产关系。统治阶级的唯一兴趣在于维护现有生产关系,保持私有财产,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通过政治、文化和教育等精神领域的控制,将自己的意识形态普遍化,把它展现为唯一理性的、普遍有效的社会话语。她强调大众媒体的作用,认为它是重要的“意识形态的国家工具”。大众媒体生产出各种虚幻的意识形态,诸如个体的自由、浪漫的爱情、美满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等等现代神话,以粉饰太平,掩盖现实社会问题和权力关系,达到巩固阶级统治的目的。
  耶利内克在第一部作品《我们是诱鸟,宝贝!》中就已经开始探讨大众媒体,特别是电子媒体对人们意识的麻痹和毒害。无论电视、电影、广告,还是报刊杂志、通俗小说,都是一种匿名的意识形态的询唤,是“维护资产阶级地位的意识形态工厂”。电视成为仅次于上帝的神,是一个“幼稚社会”里有着至高无上权力的“超我”——这点单从她的小说《米夏埃尔——一部幼稚社会的青年读物》(1972)的标题就能看出来。在《钢琴教师》里读者可以看到,生活是一个与电视同一的“互文”,“生活完全按照电视那样安排,电视模仿生活”。在《逐爱的女人》里,大众媒体特别是通俗小说使得下层民众生活在表层,媒体宣扬的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令他们将虚构当成真实的体验,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意识不到对这一处境应奋起反抗,更意识不到,她们的个人遭遇是历史的,而非私人的;是政治的,而非情感的。决定意识形态的经济基础诡秘地隐藏在重重黑幕之后。
  耶利内克始终不渝地关注妇女命运,积极投身妇女运动。1977年至1986年,她一直在被誉为德语国家重要的妇女论坛《黑色信使》上发表评论文章,为妇女呐喊争取权利。作家通过塑造众多女性形象,深刻揭示妇女现时生活处境、探询妇女解放道路,是耶利内克写作的一个重要内容。因此,她往往被看作是女性主义作家,作家本人也将自己列入女性主义作家之列。
  在探讨她的女性主义观上,笔者认为,耶利内克首先是一位具有马克思主义思想倾向的作家,其次是一位女性主义者。她赞成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妇女地位和妇女解放的观点,站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上,利用唯物主义历史观来分析妇女问题。她笔下的女性人物是历史的建构,她们代表的不是个人体验,而是某一阶级和特定经济条件下广大妇女的共同遭遇。她把个人所受的压迫放在一个“整体的社会基础”上来思考,从妇女所处的社会经济关系出发,揭露造成妇女深受压迫的社会权力结构。在耶利内克看来,妇女不仅受到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制度的奴役和压迫——这点特别是在男女两性关系(爱情、婚姻和家庭)中体现出来,而且深受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剥削和压迫,正是这两种体制的合力造成了女性的悲剧命运。
  当然,耶利内克的创作也受到了其他女性主义者的攻击,指责她嘲讽丑化女性。诚然,耶利内克没有按照激进女性主义者愿意看到的那样,将女性展现为比男性善良、更高一等,她笔下的女性人物极少有正面美好的形象。而作家这么做,就是要通过女性生存状态的描述,勾勒出一幅讽刺父权社会的漫画。在她的作品里,父权文化中的很多女性角色往往既是受害者,又是帮凶。作家指出,这些沦为父权秩序帮凶的女性,并非真正获得了权力地位,而只是在男性缺席时,模仿男性权威,代替男性扮演压迫者的角色,以免自己也变成牺牲品而不得不为之。可见,她嘲讽的不是女性人物,正如她所言,她不是同男人斗争,而是同歧视女人的制度斗争。她嘲讽的是透过她们反映出来的观念,嘲讽在父权统治下她们脑子里异化的观念意识,以揭露和抨击现有父权社会制度对妇女的禁锢和压迫。
  从这个意义上讲,具有马克思主义思想倾向的女性主义者耶利内克,是从关注所有个体受压迫的角度出发,关注女性权力和女性解放问题,因为女性是苦难最深、受压迫最重的一部分。她选取塑造现有社会条件下,受歧视、奴役和残害最深的女性形象,是为了揭示产生这种剥削、压迫和暴力的政治、经济原因,抨击现存社会荒谬的“陈腐思想”,要突破其“巨大的禁锢力”。她的作品中有施虐狂和受虐狂的幻想和性反常的场景,她通过展现这种极端扭曲的两性关系,来暴露背后的社会文化制度原因:表现在等级分明的性行为、性滥用和性暴力中的权力结构和统治体系。
  
  结语
  
  2004年对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来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10月7日,瑞典科学院宣布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她。评委会陈述授奖的理由是:“她小说和戏剧中声音或反声音汇成一股乐曲流,它们以独一无二的语言激情揭露了现实世界荒谬的陈腐见解和它巨大的禁锢力。”以此肯定了她个人创作所取得的光彩夺目的成就。
  不可否认,时下人们对于诺贝尔文学奖总是怀着既向往又挑剔的复杂心理,即使在耶利内克生活的国度,十几年来对她作品的争议也从未中断过。作为当代德语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耶利内克已完成的创作无可置疑地成为这个时代重要的文学经验的一部分。备受争议、毁誉参半恰恰证明了她的重要:她是一个值得争议和批评的作家。
  性格叛逆、风格冷峻的耶利内克穿透似是而非的当代意识形态话语的雾障,深入到事物的隐蔽之处,以最有力的笔触勾勒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世界,展现了已达到了恐怖地步的世态的丑陋与荒谬。在对耶利内克及其作品进行了一番考查后,我们可以看到,实际上,耶利内克及其创作作为一种复杂的现代文化现象,是受到多种文化因素的“合力”制约、“多元决定”的结果。这些因素包括作家现代主义的美学姿态、强烈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倾向和女性主义立场。可以说,这三股力量的合力构成了她质疑、否定现实的写作方式。耶利内克始终关注着当代社会和现实人生,几乎所有作品都是与现实相关的题材。她以文学作品的方式,密切地关注着她视野所及的生活和世道人心,并以她的方式对现存社会中人的生存境况,表达出了她的犹疑、否定和批判。
  (齐快鸽:东南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10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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