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存在的困境
作者:秦丹丹
关键词:存在主义 《无名的裘德》 生存 选择 死
《无名的裘德》讲述了一个被压迫者的宏伟理想与残酷现实发生冲突而造成悲剧的故事。这部现已成为维多利亚时代经典的长篇小说,以其犀利的社会批判笔触、自然主义的对人物生理、心理复杂性的捕捉、“方舞”式叙事结构、对追求自由、向往独立的新女性的刻画以及现代主义因子等艺术魅力吸引了众多评论家的关注。本文认为,小说所表现的是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对符合人性的人类生存发展、自我创造、自我选择这种由“存在”走向“本质”的必然否定。处于“自为”状态的人总是想超越目前的自我存在,把自己投向将来。然而,人所面对的,是一个完全偶然的、甚至敌对的“自在”世界。追求本质的他只能无奈地始终处于“困境”之中,以致酿成悲剧。基于此,本文试图从存在主义视域探讨《无名的裘德》中的三个主要人物——裘德、淑和“小时光老人”的生存困境及其悲剧成因,以期更好地揭示主人公命运的悲剧性。
一
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对人的存在有过精辟的论述:“人在谈得上别的一切之前,首先是一个把自己推向未来的东西,并且感受到自己在这样做。人确实是一个拥有主观生命的规划……在把自己投向未来之前,什么都不存在……人只是在企图成为什么时才取得存在。” 让-保罗·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8页。在萨特看来,人之初空无所有,人是后来自己规定自身的。没有创造人的上帝,也没有规定人的先验的普遍本质。人先是出现在世界上,也就是活着,只是到后来才自己规定自己,想成为这样的人,而不是那样的人;决定自己的本质、追求个人的目的。这就是“存在先于本质”。
虽然出身乡野,但好学上进的裘德并不甘心一辈子都屈从于卑微的身份。他的一生,是不断规划、不懈追求的一生。小说目次中的五个地名,都依次见证了裘德不断“模铸自己形象”这一存在主义第一要义的艰辛历程。当他还是一个干杂活的村童时,他就像个小大人似的严肃认真地思考着人生奋斗这一深沉的问题。老师临别赠言,唤醒了他规划自身的意识。裘德开始绘制他的第一幅“自觉性的设计图”。为了能进基督寺,他夜以继日地勤奋自学着拉丁希腊文法。婚姻失败的打击只是暂时的,然而,基督寺学院院长冷漠的回信再次击碎了裘德天真的幻想,他终于看清了学院大门对像他这样自学的贫苦人是如何的森严了。在牧师的帮助下,裘德逐渐萌发研究神学的理想。这一决定,斩断了他延续了十二年的求知生活,开始了第二条追求“本质”的艰辛征程。在追求神职的路上,他依旧走得义无反顾。但现实的残酷再次击败他的雄心。遍尝人世辛酸的裘德辗转重回故地,感慨万千的他当众即席讲的一番话,正是对“生命的存在→自我选择、自我创造→获得本质”这一“存在先于本质”哲学命题所作的自发性感悟:“一个青年,还是应该不加辨别,不考虑自己的才能和志趣,碰到什么就做什么哪?还是应该考虑自己的才能或者原来的志趣,然后再按照这种才能和志趣改造自己的地位哪?……我本来是按照后面那种看法做而失败了的。但是我可不承认我失败了就证明我的看法错了。” 哈代:《无名的裘德》,张谷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430页。
综观裘德的一生,是“不断把自己推向未来的存在物”,是“自觉性的设计图”。在获得“本质”的过程中,其“存在”之艰辛,是如此催人泪下,令人扼腕叹息。当他是个从梅勒寨送来的弃儿时,他只是作为“纯粹的主观性、虚无而存在”。他在追求学业、爱情和神职这三条道路上所作的自我设计、自我选择、自我造就,就是按自己的意志造成自身的过程。最终,因淋雨受寒,裘德带着未能跨入学院和宗教两扇大门的满腹遗憾离开了人世,离开了这个漠然的“自在”世界。其存在的困境,就是哲学上“自在”与“自为”冲突的艺术再现。
萨特在《影象论》导言中,明确提出了两种类型的存在: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他认为,人以外的一切事物属于“自在的存在”,这个“自在的存在”,即外部世界是一个偶然的、荒诞的、莫可名状的王国,是一个敌视人、使人异化的世界。而人作为“自为”,他是一个非存在,是一种虚无,他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要不断否定自我、不断地超越自我。但自在世界会出现各种可能性来挫败自为的努力,“只要我存在,我就被投入不同于我的存在物中,这些存在物逐步显现出它们包围我、反对我的潜在性。” 让-保罗·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三联书店,1986年,第504页。裘德命途多舛的一生,正彰显了“自在”与“自为”的冲突。
幼时的裘德在农夫地里轰老鸹,天性纯良的他不忍把饥饿前来觅食的鸟儿赶走。然而现实对他这种人道主义的美德和善行,给予的是冷冷的讥讽:作为“自在”世界代表的农夫把裘德一顿毒打之后赶回了家。对这一冲突最鲜明的体现是裘德与淑所追求的婚姻模式与现实的碰撞。他们所实践的是“自然的婚姻”,而非“上帝的婚姻”,因为他们憎恶教会婚姻这种庸俗的买卖契约。然而世俗的偏见和强大的传统势力导致裘德一再丢失工作;街坊邻居的非议和不满迫使他们四处迁移住址,再回基督寺时又因同样的原因租不到房子而最终酿成惨剧。
萨特指出:作为“自为”的人的实在是欠缺。它不是通过外力的作用,而是靠自己不断地否定自己,使自己成为是其所是的东西。裘德从追求学业再到致力于神学研究,从遏制对淑的爱恋到热烈地追求淑,正是“自为”生存状态的世俗观照:处于连续不断地否定之中,始终不懈地追求自我。不公正的社会等级制度对像他这种希冀以个人奋争来改变自己生存状况的人仅仅给予冷冷的讥诮和无情的扼杀。裘德的“自为”存在与其生存的“自在”的社会环境的龃龉,使步履维艰地踏在坎坷人生路上的他不可避免地感到孤寂、痛苦,最终带着壮志未酬的愤懑离开了人世。
二
在萨特看来,“自由”是人的本质,是一种既具有主观性又具有超越性的纯粹意识活动。自由是选择的自由。
作为一个追求自由、向往独立的新女性,淑的一生从三个方面体现了存在主义哲学的自由观。
原先在圣物作坊中描经文的淑,因为作坊主打碎了她的异教神像,断然“决定再找一种比较有个人自由的工作”(135)。在洼都堡和裘德一起游玩时,“淑那方面,不管什么新鲜事儿,只要能增加她对那天得到自由的感觉的,都愿意做。”(179)在牧羊人家里体验一种远离尘嚣的生活时,淑说:“我倒很喜欢这种生活……不受任何别的法、别的律拘束……我老愿意我……能再有我婴孩时期那种自由。”(181)在与基督寺大学生以及裘德朝夕相处时,淑坚决不委身于他们,她以实际行动践行了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存在主义婚姻观和自由观:女人一旦把自己摆在任何一个男人之下,她就开始进入被奴役状态。当她决定与费劳孙结婚时,她认为是“自由选择了丈夫”。当意识到这场婚姻并不完美时,淑又决心为追求解脱而反抗。当现实的风刀霜剑磨灭了淑的斗志,摧毁了她的活力时,淑万般惆怅地回到了费劳孙的身边,耿耿长恨地过着心如死灰、形如槁木的生活。但即便此时,她内心深处对自由的渴求、对解脱的向往仍未完全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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