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天堂制造

作者:[美国]约翰·厄普代克 著 查日新 译




  他28岁,她25岁。她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要不婚姻会与她擦肩而过。她恬静的气质、匀称的身材,已有一丝过了少女阶段的味道。她在马布罗街和另一位年轻女子合住;他住在贝肯山侧幽暗的剑桥大街旁的乔伊街。纽伯里街上有一座砖砌的科伯利卫理公会教堂,里面建有高大的穹顶钟楼和拜占庭风格的饰金叶天花板。布拉德发现从他的寓所步行去教堂也很方便,只需顺着钱伯斯大街往下走,拐几个弯,再沿一条不长的小街往上走。小街的正对面是梅休学校——这是一座奇特的建筑,一座隔板搭建的希腊正教会复兴教堂,夹在西区的许多砖房当中。布拉德要去的教堂是1830年由唯一神教派信徒建立的,后来在内战后的复兴时期被美以美会教徒接管了。不大的建筑里面有格条式座位、嵌灰色铅条玻璃的窗框、一个橡木的布道坛看上去形状有点像大提琴。布拉德甜蜜地记得他和珍妮特来这里参加星期三晚上举行的4月斋仪式的情景。春天的夜晚依然阴冷,东风从海港那面刮来了海水的咸味,在狭窄、昏暗、弯曲的街道上发出回声。这有些像他们想象中的欧洲的古老街道。这对年轻的情侣走过许多人家,有犹太人的、意大利人的,还有立陶宛人的,里面传出嘈杂的声音和烹调的味道。然后,他们来到这座新教教徒的小教堂,里面空荡荡的,非常安静——长凳上的人很难超过10个。教堂里很冷,人们都不脱大衣;也没有唱诗班。每当有人挪动身体,长凳都会发出像咳嗽一样的响声。也许那时布拉德还算不上一个信教者,因为他忙于品味(如同用耳语给珍妮特讲笑话一样)这里的空寂、凉意、年长牧师的布道。老教士早已决心在这个奄奄一息的教区传教到死。他的布道充满悲悯,语句时断时续,又一次带着他的信众沿荆棘之路走向受难和未知的痛苦。在感人的布道中,布拉德的思路会莫名跑得很远,想象自己是一只搜索未来的鹰隼。珍妮特坐在他身边,小巧、安静、优雅。他觉得她会让他升华。在这个古老礼拜堂弥漫的空寂中,她就是他最亲爱的人。
  罗斯福新近当选了总统。科利还当他的市长。他们的大话兑现了,国家劫后余生。那座空荡荡的宝贵小教堂,连同木制的爱奥尼亚式柱子,大提琴形状的布道坛,在50年代与西区的住房一起被拆掉了。不过在那之前,布拉德和珍妮特已带着他们的孩子搬到了牛顿区,并成了圣公会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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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们婚礼的当晚,为了取悦她,布拉德用手臂抱起她的身体,大声祈祷,感谢上帝让他们走到一起,并请求让他们一生过得富足、幸福。布拉德的祈祷获得了及时的回应,虽然在这个场合,祈祷并不能让珍妮特放松下来。每次当他表白他对她的爱,她的反应总是有点儿谨慎和紧张,好像某种危险被伪装起来,一个陷阱将要打开。
  他们的4个孩子生下来都很健康。布拉德在4年的海军军官生涯中毫发未损。对他震动最大的是在太平洋中部,从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上看到的布满星辰的黑色苍穹。在这些星辰下,他显得那么那么的渺小,渺小到虚无的地步。即便是“企业”号巨大的舰体——一座漂浮在银黑色海浪上的庞大建筑,相形之下也渺小得像一个针尖。然而是他在观察这些星辰,星辰对自身一无所知。在这个意义上,他比星辰伟大。只要他能思考,伴着这种奇异的氛围和静谧,宗教感油然而生。信仰会眷顾渺小的一方。虽然他从未有过珍妮特会心的直觉和虔诚,但在内心深处他成了一个有信仰的人。
  10年后,也就是50年代中期,布拉德建议两人做圣公会教徒,因为圣公会教堂离他们在牛顿区的家近在咫尺。他们的房子是木屋顶的,开了许多屋顶窗,有许多走廊供佣人使用,但现在没有佣人了;屋顶还有一个圆形阁楼。一条狭窄的楼梯通向一间不大的圆形房间,这是珍妮特“独处”的地方。里面放了些小块地毯和带靠枕的家具,她在这儿做些钩织或画水彩画之类的事。从弧形的窗户向东望出去,可以看到约翰·汉考克大厦塔尖上的红色警示灯。布拉德不需去说他的同事和客户想成为圣公会教徒,也无需说这个教堂有更多他们想结识的人。尽管一直没有太适应礼拜过程中冗长的嗡嗡祷告声,令人尴尬的反复跪下动作,但他喜欢教徒集会的样子——穿着蓝色法兰绒外衣、头发总是剪得一丝不苟的男人;冬天里穿毛皮服装的女圣公会教徒,到夏天则戴不同颜色的老式宽边帽子,她们低头时就会露出后面的脖子。他喜欢珍妮特在人群中的样子——一身黑色的丝质套装,配一串珍珠项链,每一件都值一台电冰箱的钱。这是他送的结婚20周年的礼物。金钱在她手指和耳朵上闪着柔光。事实证明,资本主义最需要的东西就是战争的滋养。战后的股票市场上涨了;现在即便是管子工和杂货商也需要股票经纪人。布拉德在大萧条时代购入了微不足道的股票,价格已翻了一番,而且每隔几年又翻一番。
  珍妮特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在教堂活动中扮演非常积极的角色。布拉德给主日学校的学生讲课,传递募捐盘,值守礼拜室,读《圣经》。这些好像是他商务活动的一个延伸。在教堂事务室、油毡铺地的办公室和更衣室这些普通教徒很少来的地方,他感到非常自在。星期日上午,他总有不乏实际的理由呆在教堂。在植物生长繁茂的季节,珍妮特通常留在家里打理花园。这一点很像布拉德的母亲当年忙田里的农活。珍妮特原本优美、迷人、光洁的身体此时已变得有些结实,有些丰满了。而她的基督教徒气质,在他的想象中就如同密闭在地下蓄水池里的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纯。在教堂里站在她身边,听她清亮的声音在唱诗中起伏,他仍然能感受到她魅力的触动。所以,在礼拜结束后散去的人群里,他下意识地用手臂搂着她的腰,只有跟牧师握手时才松开。
  “我希望你不要在教堂里搂我。”一个星期日,当他们驱车回家时她说道,“我们都人到中年了。”
  “我不是搂你,我只是引你穿过人群。”他尴尬地说。
  “我不需要人带。”珍妮特一边说一边跺脚,但在铺了地毯的车上,她的动作并没有达到效果。
  在驾驶米色的梅赛德斯从教堂回家的路上,布拉德意识到他们有了一次争吵,可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他带着热切的目光从远处审视他们自己:他们就像四色彩印广告中漂亮、成熟的情侣。他看不出画面中有什么不完美。“如果我禁不住搂了你,那是因为我仍然爱你。这不好吗?”
  “好,”她绷着脸,接着加了一句,“你肯定你爱的是我,或者爱的是你想象中的我?”
  在布拉德看来,这是她性格中难以讨好的一面。她表现出一个“真实”的她,一个跟他与之结合的她不同的她。如果面前不是那个闲时喝上一杯茶,沿弯曲的楼梯走进圆形斗室的女人,这个女人又会是谁呢?那个女人消失了。哎,她还没来得及消失,他就已经到家了。两个孩子打起架来,干洗店的服务车已开到楼下的车道。珍妮特又被叫了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你爱我是因为爱适合你?对于你来说爱是体现男性权力的实践?”她问道。
  “天哪!你读了谁的书?难道你愿意我在无爱的情况下爱你吗?”他气愤地说。
  “那样可能更浪漫些。”她用细小但清晰的声音说。他明白这是表示和解的玩笑话。于是他们之间神秘出现的分歧又给抹平了。布拉德成了主日学校的领头人物,往往花几个小时在教堂里谈论政治,整理弄乱的羽毛。等到最小一个孩子行了按手礼,不再需要母亲形影不离的照顾,珍妮特就去做早上8点的祷告。那时布拉德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她回来时经常是容光焕发,而此时布拉德还有点迷糊,宿醉未醒的样子,一边喝着第二杯咖啡,一边看《星期日环球报》。她说她不喜欢布道时有唱诗班——那令人压抑的唱诗班和弗雷德·沃瑞式的安排都没有才好。但她没有说在教堂里她享受着又做回自己的感觉,就像许多年前在波士顿时那样。在10点的礼拜中,他想念起了她,想她在身旁唱歌时那甜甜的纤细高音;又感到如当年站在身处险境的“企业”号甲板上——孤身一人,赤裸裸的。他对珍妮特解释说,他很愿意把自己从床上拎起来,跟她一起去参加8点的礼拜,但教友会的人还是希望他参加10点的礼拜。慢慢地她平和下来,重又坐在他身边。不过,她还是抱怨布道的时间太长,唱诗班的声音太大,让人不舒服。布拉德在想,他们的儿子已变得多少有些反体制,有时也反宗教,没准儿他们的反叛传染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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