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天堂的眼泪

作者:[越南]阮氏秋惠 著 祁广谋 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跟谁去试?难道好端端地拉住人家说给我吻吻吧,让我感觉一下亲吻是怎么样的?他们还不扇我一巴掌,说:喏,亲吻就是这样的。
  “然后我们俩都大笑起来。说实在的,要是知道亲吻是什么滋味也真是挺好的。”
  我静静地站着。女儿真的长大了。我怎么会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呢?我生活中的男人都是不带雨具的路人,我就是一个宽大的屋檐可以让他们感到安心,可以跑进来避雨,心情舒畅地等待雨过天晴,然后回家。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是自己走自己的路,而女儿也在寻找着自己的路。她会不会重走我的老路?
  “某日。我太想他了。两天没有见到他了。病了?放学后,我像丢了什么似的。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朋友,这几天我要做一些事情。太想你了,所以今天特地跑过来看你。噢,天啊,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真的爱上他了。那时,我想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他更加重要了。我就跟他去玩了。现在我才发现妈妈整天不在家其实挺好的。要是她在家我肯定不能这样跟他出去玩,她会骂死我的,因为她说过男人都是坏蛋,不能相信。我却认为谁都可以相信,特别是他。”
  “某日。胖菊跑来对我说:你的男朋友很出色,看起来就像演员路易特。我喜欢像曼纽恩那样的男人,勒索完了人还可以坐下来很陶醉地弹钢琴。男人就应该有两副面孔,一副道貌岸然,一副粗野无赖,这才算有魅力。你的路易特我看有点奸诈。我没有说什么。奸诈也好,无赖也好,善良也好,我全都不关心,我只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
  我惊呆了。头突然一阵刺痛。我把日记放回原处,走出院子。今年的冬天真奇怪,白天太阳火辣辣的,晚上却刮起了大风,跟夏天一样。我感到自己正站在一条道路的尽头,看着女儿在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母亲的老路,但我无法阻止她。
  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子女儿都知道爱了。记得有一次她得了急性阑尾炎住进医院,在病房里她喜欢穿着小红鞋摇摇晃晃地跑来跑去。出院的时候,医院出纳对我说:对孩子要好一点。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自己的孩子。现在你还不需要她,但以后,说不定哪一天她就是你的拐杖了。
  当时我只是冷笑,不愿意跟那个出纳辩论什么。没想到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来到了。
  11点了。邻居的钟敲了11响。女儿还没有回来。原来这段时间她经常出去而且回家很晚,我却不知道,因为我回来得更晚。我着急起来。她没有任何理由回来这么晚。生日下午就过了的。邻居们都睡下了。路上静悄悄的。我回到家,走到女儿书桌的前面想坐下来,对着日记突然心里感到有点发慌。算了,还是不知道正发生在女儿身上的那些令人吃惊的事情为好。我忐忑不安地等着女儿,就像忐忑不安地等着约会的情郎。
  11点半。女儿回来了。脸上的粉妆掉了,肩上的头发蓬松得有点乱,是手掌抚摩过的痕迹。她低下眼睛不敢看我。完了,我的孩子。你现在所经历的正是妈妈已经经历过的。没有理由只是聊天开玩笑就把粉妆都擦掉的。头发还那么乱。我痛苦地想着,看着她。怎么今天我这么心疼她。你怎么这么仓促,我的孩子。生活的道路还很长,而人们所经历的快乐却很短暂。干吗要这么仓促。24岁,在妈妈刚知道幸福是什么的时候痛苦就立刻接踵来了。这才真正知道原来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它的代价的。种什么树吃什么果,栽什么苗就有什么样的收获。但是,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收获的都是野草?难道因为一时的冲动一时的心软就换来了这无尽的苦痛吗?
  “对不起,妈妈,我回来晚了!”她惶惶地对我说。
  “高兴吗,孩子?”我问她,只想把她抱在怀里。突然,眼泪涌了上来。
  “还是挺高兴的,妈妈!”她爬上床钻进被窝,脸朝墙壁。
  “什么叫还是挺高兴的?应该很高兴才对啊?”
  她没有吭气。我又问了几句,她都没有回答。我走到床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转过身来,一脸的茫然,证明刚才并没有在听我说话。
  “怎么了,妈妈?”她问,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完了,我的女儿变成女人了。脸上因为幸福而有点容光焕发,目光却又像犯了错似的含着羞怯和呆滞。这正是我十几年前的目光。那时候我就像行走在云端之中,看不到任何人,不了解任何事情,只知道自己正在享受着幸福。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正在携着我的手带我走进天堂。那个男人,刚给我打开大门让我看到绚烂的光芒,就立刻在六个月之后带我来到一个无底的黑洞前,亲手把我推了进去,让我在这个无底的黑洞中挣扎,直到今天。
  到底是谁?是谁夺走了我女儿期待的目光?是谁把我16岁的花季女儿变成了女人?她可还没有成年啊。我痛苦地看着她,眼泪流了下来。
  “妈妈,你怎么了?”女儿紧张起来,恢复了往日的表情。
  “没有什么,孩子!”我转过身,不愿女儿看到自己在她面前哭。我很少这样哭的。
  我静静地走到院子里。冬夜的月光冷冷的。我的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然后开始发抖。女儿站在身后。
  “回屋去吧,妈妈。对不起,我让你难过了。”
  “你很爱那个男的,是吗?”我问她。
  她沉默,好一会儿才轻轻回答:“是的。”
  “你很想他,是吗?”
  “是的!”
  “多长时间了?”
  “快四个月了。”
  “都在一起了?”
  沉默。说实在的,问这句话的时候我也知道她回答不上来。没有一个女人回答这个问题。
  “你今年才16岁,为什么要这么快?”我痛苦地问她。
  “两年后我们就结婚。那时候我就到法定年龄可以结婚了。”她慢慢地高兴起来。
  “难道那就是你生活的全部?”我问道,心揪痛起来。我又一次晚了。
  “那是天堂,妈妈!”她仰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闪亮闪亮的。“那时候我就出去找工作做。我们互相拥有,生孩子。我不会像你这样痛苦和烦恼的。”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上冰冷。女儿步入了我16年前的所谓的天堂。也是那样绚丽的光芒。那个无底的黑洞呢,什么时候会出现?
  “我们将和你住在一起,你不会无聊的,因为你有一群外孙!”她仍然兴高采烈地描绘着。
  我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石头。天堂。似乎世界上的人都到过天堂了。所不同的是对天堂的理解,对它所带来的幸福的定义。有的人从这个天堂跑到那个天堂,有的跑进去又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我曾经遇到一个从天堂回来的男人。他坐在我的面前,旁边是一个女人。他脸色苍白,头发炸起,步履蹒跚得就像一百年没有吃过饭一样。当炒粉端上来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渐渐有了神采。那些炒粉连着青菜一根根进了他的嘴里,仿佛他的肚子有一块磁铁,那些食物就像被吸引进去的铁块。他慢慢地吃,吃得是那样的香甜。那个女人却相反,坐在那里发愣,连连打着哈欠。她不饿。我问他们:你们从哪里来,怎么那么疲惫那么沧桑?
  女人笑了笑,笑得跟哭似的。男人继续吃着东西,打了个嗝,喝了口酒,然后吐了口气说:刚从天堂回来。然后继续吃,仿佛天堂把他所有的气力都耗尽了。
  我笑着问:刚从天堂回来,那现在你们在哪里?
  “地狱。”男人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地说,嘴唇油乎乎的,两撇胡子上沾满了面包屑。
  后来,我又见到了那对男女,他们在同一个机关上班,就在我单位隔壁。他们结婚了。他们各自离了婚,因为那个女的肚子里的天堂的作品越来越大了。那个男的更加干瘪了,就像一根干柴。女人则整天皱着眉头,就像一颗干枣。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孩子,老是病恹恹的,因为他的父母也已经是疲惫不堪了。
  “进去睡吧,妈妈。鸡都叫了!”女儿说。
  “妈妈睡不着。”
  女儿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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