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天堂的眼泪
作者:[越南]阮氏秋惠 著 祁广谋 译
天快亮了。
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好像一下子就变老了。我不再跟女儿玩捉迷藏的游戏。所有的心思和承受力都给了女儿。我害怕。不能再安安心心地在单位上班上到下午,不能晚上还在单位加班了。脑海中总是出现孩子的身影,16岁的她眼泪汪汪地跟我说“他不要我了”,“我要死了,妈妈。”我仿佛总是看到她从这个湖边走到那个湖边。那些舞场,那些炫目的灯光让我害怕,我害怕女儿出现在那里。
女儿问我:怎么你最近不去跳舞了?
我回答她:我累了。
她用异样又有点难过的目光看着我。她不再需要我的出现了,她认为自己的双脚已经坚强得可以自己走自己的路了。我痛苦地想着。
“某日。昨天我跟他出去玩。我跟妈妈撒谎说出去买香皂。到了商店,全是八九千盾的香皂。我选了一块洁特,味道比较浓但很香。他把它还给了售货员,另外挑了一块别的牌子的,比洁特大,很硬,没有什么香味。我从来没有用过这个牌子。这块香皂才2500盾。他说:这种香皂大,耐用而且便宜。我听他的,就买了。我给了售货员1万盾,她找给我7500盾,他却先伸手接过去塞在裤兜里了。我有点不高兴,但又不敢开口,可能他忘了。只是怕妈妈问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后我们就到还剑湖去玩了,坐在湖边看风景。我很想吃炸香蕉饼。他说零食有什么好吃的,吃多了嘴里发酸,然后就把我抱在怀里。这时,我感到一切都不重要了。”
……“某日。这两天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今天他跟我说:他要尽快解决好家里的事情,越快越好。他将抚养一个孩子,他老婆抚养一个。他一定要跟她离婚,一定要她空着手离开这个家。然后他就娶我。为什么他会受那么多的苦?真希望自己能替他分担一些。”
“某日。今天上午我们两个去吃糯米团子。卖团子的大妈对我们说:你们父女俩坐下来慢慢吃吧。他生气地骂她瞎了眼。我好不容易才吃了一点点。我喜欢吃酸蟹汤米线,他却坚决不吃,说米线容易胀肚子,也饿得快。吃糯米团子耐饱。我们一共吃了2500盾。我递给大妈5000盾。他说不用找了,明天再来吃。我无所谓,只要他高兴就行。”
我浑身发抖。我站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好像买彩票一样,就因为差了一个数字没有得到大奖,疯狂、惋惜却又无能为力。我冲到大街上,迎面过来的一张张面孔都是那样的冷漠,那样的苍白。全是女孩子的面孔,但不是期待的神情,而是女人的面孔,16岁女人的面孔。
一排排的树,一条条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我的女儿呢?她在哪里?在那个有了一个老婆两个孩子还盘算走我孩子一千盾两千盾的男人的身边?他不仅得到了她,还得到了那少得可怜的钱,而他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失去。
我突然一头撞进了花丛,啊,不,应该是烟花。还记得24岁那年,我和生命中的第一个情人艰难地推着自行车在人群中走着。走不动了,我们仰着脸观看天上的烟花。烟花在头顶炸开,绚烂多彩。我拥抱着他,好像要把所有从深邃的天空落下来的金星都拥抱在怀里。太幸福了。我真想大声地喊叫。现在,那些金星又回来了。但不是从深邃的天空落下来的,而是直接扑到了我的脸上。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觉得一切都在离我远去。女儿,吃耐饱的糯米团子的男人,一簇一簇的烟花,一切的一切。
只有虚无。
我仿佛飞翔在九霄云外了。在风中摇摆的树梢上飞行,感觉比刚才好多了。我飕飕地飞着。终于,我看到了女儿,她就依偎在男人的怀里。老天爷,我只有这样飞才能找到她,要是一条街一条街地找就是一千年也找不到她的,因为这里有多少的店铺,有多少的草丛啊!那个男人比我还老,穿着一件土灰色的衣服,显得那样的邋遢。好像他在亲吻她。我看不到他的一只手,只看到女儿扭动着身子,她的衣服下面有什么在摸索着。书包就丢在脚底下。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两杯冰咖啡,那种很便宜的咖啡,满满的还没有喝。冰已经融化,咖啡流得到处都是。现在他们是不需要喝什么了,到咖啡馆只是寻找一个地方。
我飞了下去,钻到两人的中间。男人的身上有一股尿臊味。对了,因为他有孩子了嘛。我伸出双手,要把他们拉开。我听到男人诅咒道:“妈的。怎么突然间刮起这么大的风?”
女儿轻声说:“有时候会刮东北风的。今年冬天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那个混小子会不会穿衣服,要是感冒就麻烦了。”然后继续把手伸进我女儿的衣服里。他们继续接吻。
我疯狂地拉扯他们,声嘶力竭地喊道:“孩子,回家去。不要这么愚蠢。他是个骗子。回去。”
女儿什么也听不到。她冷得发抖。我突然停住了。从今往后,女儿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了。我们母女俩将会更加亲近,也会更加遥远。我静静地飞到树上,痛苦地藏在叶子里,看着她。
她不再感到冷了。她轻声说:“真奇怪,好端端的刮起一阵大风,又一下子没有了,就像阴魂经过一样。现在我又感到热了。”
我难过地看着女儿,两行眼泪流了下来。为了你,就让那个男人拥抱你吧,那样还暖和点,强过我变成风阻拦你。拦是拦不住的,只会让你感到寒冷。女儿叫了起来:啊,有什么水滴到我的脸上。她一边说一边仰起脸,两只眼睛就像两颗星星。我很害怕,把身子紧紧地藏在树叶中。
男人咂了一下舌,不以为然地说:“是知了撒尿。”
女儿回嘴说:“冬天哪来的知了。是下雨了吧?”
男人嘟囔着说:“满天的星星,怎么可能下雨呢。”然后贪婪地亲吻着女儿,就像在嚼一块口香糖,手在女儿衣服里摸索着好像在寻找丢失的宝贝。
我的眼泪仍然在往下落,好像把她的头发都打湿了。最后男人把女儿放开了。两个人坐着,一句话也没有说。男人大口大口地喝着咖啡,女儿则很痴情地抚摩着他油乎乎、稀拉拉的头发。她的动作就像当年我抚摩他父亲的头发一样。原来女人,每个人都有一种特别的本能:爱,嫉妒和痴狂。
咖啡店里的电视在播报认领启事:“……区公安局通报:今天早晨6点40分在……路段发生一起交通事故,死者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女子。穿着……色的衣服,骑一辆女式自行车,脚上穿……的鞋子。死者的亲属请到……派出所认领。”
女儿转过头,身子微微震颤了一下。
“亲爱的,起风了。”
男人喝完咖啡,很解渴的样子,伸手又把女孩子抱在了怀里。
他们陶醉在亲吻中,不顾寒风在身边呼呼地刮着。
(祁广谋: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越南语副教授,邮编:47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