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天堂的眼泪

作者:[越南]阮氏秋惠 著 祁广谋 译




  阮氏秋惠,1966年生,越南作家协会会员,越南电视台电视片制作部主任,出版了《等待》、《天堂的眼泪》等多部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天堂的眼泪》曾获得《军队文艺》短篇小说大奖赛一等奖和越南作家协会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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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自己早已把过去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今天下午,所有的一切突然奔涌回来。那些所谓尘封的往事原来只是被装进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现在一下子又全部展现在了我的眼前,那么的齐全,那么的原封不动。
  当我醒悟到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尽管我费尽心思想挽留住岁月,但年岁真的不饶人,它就紧紧地追随在我身后。
  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女儿16周岁了,脸长得像她父亲。她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当她降临人世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现在,在40岁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让孩子生活在孤独之中,生活在一个遭受背叛的女人的痛苦之中。我不禁可怜起她来了。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记得以前曾经有过一次。那时我刚开会回来,她跑出大门迎接我。在伸手接过我手中鲜花的时候,她不小心摔下了台阶,头上的血流到脸上。她没有哭,只是咬着嘴唇对我说:不要紧,妈妈。不要紧。你回来我太高兴了。我把她扶起来,说:妈妈怎么会不回来呢?只是回来得早或晚罢了。她努力对我笑,我知道那时候她很疼:妈妈今晚回来得早,因为妈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还给我买花,我太高兴了,就跑出来接妈妈了。我感到一阵难过,她的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出自对我母爱的期待。而我,那天并没有想起她的生日。那束花是用来布置会场的,散会的时候,几个男人从各个花瓶中拔出来送给了我。他们很善于把自己的需要和周围环境结合起来,既能够博得像我这样的女人的欢心,自己也不用失去什么。只是苦了我的孩子了。她来到这个世界也是如此。那天,我们只顾自己的快乐。而在痛苦的时候,面对着她,我把她当成了生活中的一个累赘。她没有错。她是肉欲的产品。到底谁快乐,谁幸福,她不知道。她所知道的是孤独,所享受的是折磨,如此而已。
  我给了她10万越盾让她过生日。她一下子呆住了,因为我极少这样对她。我养她,给她吃,给她穿,但很少关心她。女孩子总是喜欢得到别人的关心和疼爱,小时候是父母,大了是情人,然后是丈夫。她问我:妈妈,我可以用这些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吗?我点点头:你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就是不要太吵闹了。妈妈不喜欢吵闹。
  她高兴得声音都有点发抖了:是,妈妈。太好了。我们到西湖,租船划,在那里过生日。
  看她那么高兴,我同意了。她很久没有跟我这么高兴了。事实上,我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我上班,她上学。晚上,我常常不在家,她就等着我。她经常观察我,一副期盼的神情。如果我对她冷淡她就躲到一边去,如果我高兴想亲近她,她马上就一脸幸福地跑过来。多少年了,她让我警惕着男人,警惕着陷阱。
  但是今天,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女儿已经长大。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胸脯已经凸起,臀部也已经丰满起来了呢?她的脸圆圆的,上面有几颗青春痘。她在那里一会儿试这件衣服,一会儿换那条裤子,就像要出嫁的新娘。
  她问我:“妈妈,今天你不去跳舞了吗?”
  “不去了,妈妈今天有点不舒服!”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好像对什么都厌烦了。轻缓的音乐,虚幻的灯光,各种各样香水的味道,这些似乎都不能提起我的兴趣,而所有这些曾经陪伴我度过了许多痛苦无聊的日子。我温顺地跟这个男人跳,跟那个男人跳,但没有具体固定的舞伴。我对着镜子,一张40岁女人的脸,鱼尾纹已经布上眼角。我知道自己仍然漂亮,但也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
  女儿来跟我告别:“妈,我出去了。”
  我点点头:“祝你玩得开心。”
  她的裤子有点长。脸上搽了些粉,红扑扑的,眼圈也描了淡青。我不知道她是在哪里偷偷打扮好的,因为我还不允许她这样做。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倒在床上,一股酸楚泛上心头。我这是怎么了?40岁了,一无所有。钱财也就够过普普通通的日子,几件像样的裙子是去跳舞时穿的。上班平淡无奇,而且还要提防男人。尽管缺了男人,我的生活是有点艰辛难过。有些男人确实真心对我好,但我接受不了他们。我喜欢的几个男人却都只是想跟我玩玩而已。真是无可奈何。错过的都是好的,自己手中的永远都不是最理想的。空虚,无尽的空虚压迫着我。
  每天晚上,当某个男人送我回家,女儿总是出来开门,从我手中接过自行车,扛过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客厅放到厨房里,然后倒给我一杯热水,递给我一支洗面奶让我洗去脸上化的妆。然后我们各自睡觉去。有时我会迷迷糊糊地抱着她睡,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当摸到她那又长又厚的头发时,我才惊觉这是我的女儿而不是晚上送我回来的男人。
  好长时间了。今晚我留在家里而女儿则出去玩了。我的舞伴也没有来。他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家里的老婆、孩子是一个坚固的堡垒,他每时每刻都很勤快地捡些水泥石灰什么的抹抹补补。他的堡垒越来越庞大而坚固了。有时候,为了喘口气,为了更好地投身堡垒建设工作,他就出来跳跳舞。他对女人彬彬有礼,一副很诚敬的样子。他就像一只衔稻草垒窝的燕子,一只没有雌鸟的燕子。
  我走到女儿书桌跟前。女儿的字一笔一画,很工整。她的作风也跟她的字一样有板有眼,一是一,二是二。不像我,什么都无所谓。她爱憎分明,要么是爱,要么是恨,不会更改。书桌的一角有一个小笔记本,是本日记。原来女儿长大了,大得出乎我的想象。日记里鸡毛蒜皮什么都记。跟这个人吵了架,夸那个人鞋子漂亮。愿望也很琐碎。“某日。今天坐在教室里等雨停,突然看到街那头一个女的撑着把红雨伞,真漂亮。在雨中,红色是最漂亮的。要是我有把红雨伞该多好!”“某日。一个光着膀子、穿着短裤的男人端了一盆沾满粪便的尿布到水龙头下来洗。我感到有点吃惊,可他一边洗一边笑,有时候还撇撇嘴,好像在笑话别人似的,而且在吹口哨。他肯定很爱他的老婆孩子。”“某日。为什么妈妈总是回来得这么晚。我要是她就干脆嫁人了。嫁一个心地好稍微有点笨的人。那个人不一定要在国家机关上班,只要有手艺,就像街前焊铁桶的昭叔。妈妈肯定能比现在一个人好过。我喜欢聪明的人,但害怕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到了周末,人家夫妻成双成对地出去玩,妈妈一个人呆在家里。可是要我跟妈妈一起出去玩,我又不喜欢。”“某日。隔壁学校教文体美的T老师来教我们班,他邀请我一起去看电影。我也很想去,但没有跟妈妈说。要是两个人都不在家,家里的两只猫跑了怎么办。我喜欢他,他长得很帅。脸上总是挂着忧郁,像在思考着什么。我也喜欢那些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男人,可是又有点害怕,他们对我笑,对任何人都一样笑,我不敢相信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见到他一整天就会很高兴。要是哪天没有见到他,心里面就会空落落的。”
  我愣住了。这么久我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从来不关心女儿的内心世界?好久了,似乎我从来没有回过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只是一味闷头往前走。
  我接着读下去。
  “某日。昨天他走过我们班,把我叫出去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有成百上千的熟人,但真正相知的有几个?能参加自己葬礼的又能有几个?我整个人一下子热了起来。他走了,一脸的忧郁。一整天,我都看不进一个字。”
  “某日。胖菊跑过来夸耀说:我接吻了。我问她:什么感觉?她说:那时候就像掉进一个深渊,感觉一直往下沉。她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躺到地上。然后又突然站起来,眯着眼睛说亲吻的感觉真的很棒,你试试吧。死不了,就怕你迷上了。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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