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关于拿不到诺贝尔奖的人们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 著孔 雁 译
在一个遥远的村庄里,因为没有汤加语的小说,几个年轻人就坐下来用汤加语写小说。津巴布韦有六种左右的主要语言,用各种语言写的小说都有,暴力的,乱伦的,充满了罪恶和谋杀。
刚开始,我们的小组织是由挪威赞助的,然后由瑞典赞助。如果没有这一类的支持,我们的书源就会枯竭。在津巴布韦出版的一些小说,还有一些实用书籍,都寄给了那些渴望读书的人们。
一种说法是,有什么样的民族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但是我认为这句话不适用于津巴布韦。必须注意到,这种对书的尊重和渴望不是来自于穆加贝的统治,而是来自于在此之前的白人政府。人们对书的渴望程度令人震惊,从肯尼亚到好望角,这种现象随处可见。
我想起我的童年: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由泥土搭建、茅草屋顶的小棚屋里。只要有芦草、合适的泥土和撑墙用的柱子,随处都可以搭建这种房子。我们家的棚屋有四个房间,一间挨着一间,关键在于,房子里到处都是书。我的父母不仅从英格兰带到非洲一些书,我的母亲还从英格兰给孩子们订购一些书。这些用牛皮纸包裹寄过来的书给我的童年生活带来了欢欣。虽然是简陋的茅草屋,但是到处摆满了书。
有的时候,我会收到村庄里人们的来信,在那里可能既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就像我们家当年住过的那种茅草屋一样),“我也许会成为一名作家,因为我住的房子和你们那时所住的房子一样。”
但是这很困难。不可能的。
写作,作家,不会来自没有书的房子。
这就是鸿沟。这就是困难。
我曾经读过最近一些诺贝尔奖获得者的演讲。我们就拿伟大的帕慕克来说吧。他说他的父亲有1500本书。他的智慧不是来自于空气,他们家就有着这种良好的传统。
再说V.S.奈保尔。他提到他们家就有印度的《吠陀经》。他的父亲鼓励他去写作。等他来到英国以后,他理所当然地就可以利用大英图书馆了。因此他与这一伟大的传统也密不可分。
我们再来看看约翰·库切。他不仅与这一伟大传统紧密相连,他本身就是这一传统:因为他在开普敦教授文学。我从来没有上过他的课,这真是遗憾:能够受教于他那勇敢无畏的头脑该多么幸运!
要想写作,要想创作文学,我们必须要与图书馆、书籍有着密切的联系。这就是我所说的传统。
我在津巴布韦有位朋友。他是一位作家,一个黑人。他通过果酱罐子和水果罐头上的标签自学。我曾经开车经过他的家乡,这是黑人居住的农村。土地干涸,到处都是粗石沙砾,只有稀疏矮小的灌木丛。棚屋又矮又破,和富裕地区那些维护良好的房屋根本不是一回事。那里有一所学校——但和我前面所描述的一样。他曾在垃圾堆里捡到一本遗弃的儿童百科全书,他就靠这本书学习。
津巴布韦1980年独立后,出现了一批很优秀的作家。他们成长于白人统治下的南罗得西亚——那里有教会学校,是比较好的学校。津巴布韦本身不会盛产作家。至少作家的出现不容易,而且不会在穆加贝的统治下。
这些人的识字之路都很艰难,更不用提成为作家了。我敢说通过果酱盒上印刷的文字和被人遗弃的百科全书识字是很常见的现象。我们谈论的这些人,他们渴望受到正规教育,然而这种教育遥不可及。小小的茅草屋,很多孩子——操劳过度的母亲,为衣食而挣扎着。
然而,尽管存在着这些困难,津巴布韦还是涌现了一些作家。我们不要忘记,这里是津巴布韦,不到100年前被外界的武力所征服。这些作家的祖父或者祖母也许曾经是他们部落说故事的人。他们有着丰富的口头文学传统。经过了一代人或者两代人,从口耳相传的故事到印成文字,写成书本,这是多么大的成就啊!
书,从垃圾堆里拣来的书,白人世界遗弃的书。你也许会有一摞书稿,但是要出书,必须要有出版商,他要能支付你稿费,保持偿付能力,能够把书经销出去。我收到过几份关于非洲出版业情况的报道。即便是在北非这样的特权地区,尽管它有不同的传统,谈论图书行情也只是一个梦想而已。
这里我说的是永远不会被写出的书,因为没有出版商,作家也无能为力。没有人听到这里的呼声。我们无法估量有多少智慧和潜能被浪费。但是对于一本书的成形,除了缺少出版商、预付款和鼓励之外,这里还缺少一些东西。
人们经常问作家这样的问题:你是怎么写作的?用文字处理器?用电动打字机?用羽毛笔?是用普通书法吗?但是核心问题是,“你是否找到了一个空间,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空间,当你写作的时候让它环绕在你的周围?走进那个空间,你笔下的人物就可以同你对话,思想的火花就会迸发——这就是灵感。”
如果作家找不到这个空间,那么诗歌和故事就不会产生。
作家们谈话时,他们问对方的问题总是与这个空间有关。“你找到了吗?你抓紧它了吗?”
让我们来换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我们现在在伦敦,一个大城市。出现了一位新作家。我们,玩世不恭地打听,她的胸部长得如何?她长得好看吗?如果这位作家是位男士,那么他有魅力吗?长得英俊吗?我们开玩笑,但这并不是玩笑。
这位新人受到了大家的喝彩,很可能也赚到了很多钱。狗仔队的噪音在他们的耳旁嗡嗡地响着。他们得到了荣誉,受到了赞美。我们这些已经看惯了这一切的老人,很是为新人们感到惋惜,因为他们不知道发生的一切真正意味着什么。
他,或者她,受到大家的恭维,很是高兴。
但是一年之后再问他或她是怎么想的,会听见他们说:“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糟糕的事情了。”
有些备受关注的新作家再没有新的作品,或者没有写他们本来想写的东西。
而我们这些老家伙,则想对着他们那无辜的耳朵低声说:“你找到你的空间了吗?你独有的、自己的、必不可少的空间,在那里,你可以和自己的心灵对话,只有你自己。在那里,你可以有自己的梦想。哦,一定要抓住它,别松手。”
一定要有某种教育才可以。
我的脑海中充满了对非洲的美妙回忆,只要我想,就可以重温那时的一切。想起那时的日落,金色、紫色、橘黄色,黄昏时洒满了天空。想起喀拉哈里沙漠里芬芳的灌木丛上的蝴蝶、蛾子和蜜蜂。或者,在干旱季节,坐在赞比西河的河岸上,看着暗绿色的河水像绸缎般在两岸间涌动,看着非洲的各色鸟类在河岸上跳跃。是的,大象,长颈鹿,狮子,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动物。那里黝黑的夜空,没有受到任何污染,布满了闪亮的星星,多么美妙啊!
但关于非洲,我还有其他一些回忆。一个18岁左右的年轻人,满眼泪水地站在他的“图书馆”里。有位来访的美国人看见图书馆里没有书,就寄来了一箱书。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把每一本拿出来,心怀虔诚地给每一本都包上塑料书皮。“但是,”我们说,“这些书寄过来就是供人读的,不是吗?”他回答道:“不,它们会被弄脏的,那样的话,我再上哪里去找书呢?”
他希望我们能从英国给他寄来更多的书,教他如何教书。“我只上了四年高中,”他恳求地说,“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告诉我如何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