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关于拿不到诺贝尔奖的人们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 著孔 雁 译
在非洲,在第三世界,在世界的其他一些角落,家长们渴望让孩子获得一些教育,从而摆脱贫困。
然而,我们的教育现在却危机重重。
我希望你想象一下自己在南部非洲某个贫困的地方。正值一场严重的干旱,你站在一家印度商店里。人们排着长队,大多数都是女人,拿着各种各样装水的容器。每天下午,商店都会从镇上运来一车水,人们正在等待这珍贵的水。
印度人双手撑在柜台上站着。他看见一个黑人妇女,正在低头看着柜台上的一沓纸,那似乎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她正在阅读《安娜·卡列尼娜》。
她读得很慢,每一个词都默读了出来。这本书看起来很难。这是一个年轻女人,两个幼小的孩子抓住她的腿不松手。她还在怀孕。印度人很难过,因为年轻女人戴着的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头巾,现在却因为沾满了尘土变成了土黄色。她的胸脯和胳膊上到处都是尘土。印度人很难过,因为排着长队的人们个个口渴难耐,但他却没有足够的水给他们。他很愤怒,因为他知道滚滚沙尘中人们命在旦夕。他的哥哥,本来在这里看店,但是他说他需要休息一下,已经进城了。因为这场干旱,他病得很厉害。
印度人很好奇。他问年轻女人:“你在读什么?”
“是关于俄罗斯的。”女人答道。
“你知道俄罗斯在哪里吗?”他自己几乎都不知道。
年轻女人直视着他,尽管双眼由于尘土的沾染而发红,但却充满了尊严,“我是班里最好的。我的老师说过,我是最好的。”
年轻女人接着读下去:她希望能够把这一段读完。
印度人看着两个小孩,伸手去拿芬达饮料,但是女人说:“芬达会让他们更加口渴。”
印度人知道他不该这样做,但他还是从柜台后面的一个大塑料容器里倒了两塑料杯的水,递给了两个孩子。女人看着孩子喝水,她的嘴在动。印度人看着这一切。他又给她倒了一杯水。看她喝水的样子他很心痛,她实在是太渴了。
现在她递给他一个盛水的塑料容器,请他倒满。年轻女人和她的孩子紧紧地盯着,唯恐他洒掉一丁点水。
她又低下头来读那本书。她读得很慢,但是这一段很是让她着迷,于是她又读了一遍。
“白色的手绢挽着瓦莲卡黑色的头发,孩子围在她身边,她愉快地为他们忙碌着。她爱着的男人有可能向她求婚,这使她很兴奋。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非常迷人。科尔内舍夫和她并肩走着,不断地向她抛来爱慕的眼神。望着她,他回想起从她的嘴里听到的所有那些令人愉快的话语,回想起她的种种好处。他越来越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是弥足珍贵的,这种感觉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体验过。能够在她的身边,他感觉非常幸福。当他把一只大大的细杆卷边的桦树蘑菇放到她的篮子里时,由于喜悦和不安所泛起的红晕已经溢满了她的脸庞。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不禁有些慌乱。无语中,他递给她一个意味无穷的微笑。”
这些书页就放在柜台上,旁边还有一些旧杂志,旧报纸,上面印着穿比基尼的女郎。
她该离开印度商店了,还需要走上四英里才能回到她的村子。对她来说,这里是一个避风港。要离开这喧嚣埋怨的人群了。印度人在迟疑。他知道这个拖着两个孩子的妈妈在回家路上会多么艰难。他想把这篇令她着迷的文章送给她,但是他真的不能确信,这个大肚子的瘦小女人能理解那里面的意境。
这三分之一的《安娜·卡列尼娜》书稿是如何来到这偏僻遥远的印度商店的呢?是这样的。
联合国的一位高级官员,在他开始长途旅行之前,到书店买了这本小说。上了飞机,在他的商务舱安顿下来以后,他把书扯成了三部分。他一边做,一边环视着周围的旅客,知道将会看到人们震惊、好奇的神色。他坐下,把安全带系好后,自顾自地大声说道:“我在长途旅行的时候总是这样做。我不愿意抱着一本太厚太重的书。”这部小说是平装本,但的确是个长篇。这个人已经非常习惯当他说话的时候有人在听。“我旅行的时候总是这样做,”他坦白道,“成天旅行,实在乏味。”当其他人都坐下后,他立刻打开手里那部分的《安娜·卡列尼娜》开始阅读起来。如果有人朝他这里看,不管他们是否好奇,他都会说:“不,这的确是旅行的唯一方式。”他了解这部小说,喜欢这部小说,而这种创新的读书方式又给这本著名的小说增加了一些趣味。
把这一部分小说读完之后,他叫来了空姐,让她把它送给坐在经济舱的秘书。每当这部伟大的俄国小说——虽然受到了损坏,但仍可阅读,送达飞机的后半部时,总会引起人们的兴趣、非议和不可避免的好奇心。总之,这种阅读《安娜·卡列尼娜》的聪明方式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可能在座的每一位都不会忘记。
与此同时,印度商店里,年轻女人倚在柜台上看书,而她的孩子们则紧紧地抓住她的裙子。她穿着牛仔裤,因为她是一个现代化的女人,但是在裤子外面,套了一条厚厚的羊毛裙子,这是她们传统服装的一部分:这样孩子可以很容易地抓住她的裙子,因为上面有厚厚的褶皱。
她感激地看了印度人一眼,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是同情她的,但她还是迈开脚步,踏入肆虐的风沙中。
孩子们已经哭不出声来了,他们的嗓子里似乎灌满了尘土。
艰难地,艰难地,她一步一步地踏在那干涸的土地上。艰难,艰难——但是她已经习惯了艰难,不是吗?现在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刚才读的故事上面。她想,“她就像我一样,戴着白色的头巾。她也在照看她的孩子们。我也能成为她,那个俄罗斯女孩。那个男人,他爱她,会向她求婚的(她这一段还没有读完)。是的,我也会遇到这样的男人,他会带着我逃离这一切,带着我和我的孩子们。是的,他会爱我并且照顾我的。”
她接着向前走。肩膀上的水罐很沉。她接着向前走。孩子们能够听见水在罐子里的咣当声。走到一半,她停下脚步,把水罐放下。孩子们低声地哭着,用手摸着罐子。她想她不能打开水罐,因为尘土会落进去的。在回到家之前,她无论如何不能打开水罐。
“等着,”她告诉孩子们,“等着。”
她必须重整精神,走下去。
我的老师说那里有个图书馆,比超市还大,里面到处都是书。年轻女人向前走着,脸上挂着笑容,风沙吹在她的脸上。我很聪明,她想。老师说我很聪明。她说我是学校里最聪明的。我的孩子们也会很聪明,像我一样。我会带他们到图书馆去,那里有很多书,他们要上学,他们会成为老师——我的老师告诉我,我会成为一名老师。他们会离这里远远的,挣很多钱。他们会住在大图书馆附近,过着很好的生活。
你也许会问,那本俄罗斯小说的一部分是怎样来到这印度商店的柜台上的?
这里肯定有着有意思的故事。也许有人会告诉我。
可怜的女人继续前行,想到肩头的水她挺直了腰。回到家后她会给孩子喝水,然后自己也喝一点。她继续向前走着……穿越着非洲干旱的可怕沙尘。
我们疲惫不堪,我们生活在我们的世界——那受到威胁的世界。我们习惯于讽刺甚至是玩世不恭。有些语言和想法我们几乎已经抛弃,因为它们已经太过时了。
但是,对于有些词语,我们还是希望能够恢复其效力。
我们拥有一座宝库——一份财富——文学财富,这财富可以追溯到古埃及人、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文学的财富,它就在那里,在等待那些有幸认识它的人重新去发现。财富啊。假想它若是不存在会是怎样?我们将多么贫穷,多么空虚啊。
我们拥有语言、诗歌和历史的遗产,这份遗产将永远不会枯竭。它就在那里,永远。
古老的说书人留给我们的,是传说故事的遗产。有些说书人,我们知道他们的名字,有些不知道。在森林的空旷地里,燃着一堆篝火,巫师们在载歌载舞,因为我们的故事遗产就起源于火、魔法和精神世界。
任何一位现代作家,都会说自己曾有被火感动的瞬间,我们称之为灵感,这要追溯到我们人类的起源、火、冰还有形成人类和人类世界的风暴。
讲故事的人深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创作故事的人与我们永在。让我们来想象一下我们的世界受到了战争、恐怖的威胁——这些我们都能很容易地想象到。让我们假想水灾冲垮了我们的城市,海平面上升……但是作家还会存在,因为是我们的想象力塑造了我们,维持了我们,创造了我们——不管是好还是坏。当我们疲倦、受伤、甚至是被摧毁的时候,是我们的故事,我们的作家让我们的心灵得到休养。作家、美梦的编织者、神话的创造者,是永生的凤凰。
可怜的女人在风沙中继续跋涉着,梦想着她的孩子能够受到教育。我们认为自己比她高明吗?——我们这些人,脑满肠肥,壁橱里塞满了衣服,各种各样的奢侈品使我们窒息。
我想,那可怜的女人还有那些三天没有吃饭却还在谈论书籍和教育的人们,能够给我们回答吧。
(孔雁:东北财经大学国际商务外语学院副教授,邮编:116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