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论多丽丝·莱辛和她的自传
作者:[南非]库切 著 蔡圣勤 黎 珂 译
莱辛的生活有相当的公众性和政治性,因此对于那些“选择保持沉默”而不写回忆录的人她很是佩服。那么她的自传用意何在?她的答案很坦率:“自我辩护。”至少有五部自传已在计划之列。“你试图通过写自传来言明自己的生活。”(11,14,15)
可是也有人猜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书中除了有来自科尔·波特的格言,还有来自伊德里斯·沙赫的。自从20世纪60年代后她关于苏非主义的作品对莱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沙赫将个人的命运和社会的运势联系在一起。她坚持只有社会成员认识到正在支配且之前一直作用于他们命运的力量和制度,社会才会改革。自我探索和社会进步正是这样齐头并进的。
这两句格言结合在一起便与莱辛的思想惊人地一致。她说,伴随着她们这代人的舞曲——科尔·波特多样性的音乐,深沉的节奏在跳动,那预示着性与救赎。当时代精神没有达到潜意识的预期时,整代人包括莱辛自己会反应得如同被骗取了与生俱来的权利一样。“我觉得我也拥有某些大众幻想和错觉”(16)——人人都有享有幸福的权利。(她暗示出,如今深沉、不和谐的流行音乐节奏反而将人引向折磨、杀戮和残废。)
作为一战后出生的孩子,莱辛非常确信,看到父母的经历而十分震动的她,已经无法继续忍受那个灾难时代发出的顽固低音。“我想知道,那些因战争导致家庭残缺的孩子们,有多少是在他们咿呀学语之前身体中就流动着同样的毒液。”(10)
莱辛认为历史之舟是由比意识更深层的潮流所推动的——深沉节奏的假设便是一个略显古怪的例子——这种观点在她的自传中不断重现。实际上,《暴风雨掀起的涟漪》里已经象征性地暗示出她背离了马克思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有关历史的定义。小说中玛莎梦见了一只巨大的蜥蜴,虽然形成了化石却没有死,它在土坑里悲伤地凝望着她。那是一种不会消逝的古代力量。当前自传计划面临的问题之一——她也很好地认识到了——即相对于推论性的自我分析,小说有更好的方法去应对无意识的力量。莱辛之前对于烙上历史印记的心理最为成功的探索,出现在作品《金色笔记》和幻想的寓言象征故事《幸存者回忆录》中(顺便提及,这部作品中她尝试重新定位为女儿的母亲而不是母亲的女儿)。因此完成自传计划的四分之三后,她以小说家而非传记作家的身份,发表了结论:“毫无疑问,小说能够更好地展现事实。”(314)
自传第一卷最好看的部分是她早期的孩童时代。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早期的体验都非常令人震惊以至要将记忆压抑在心底——莱辛暗示我们患上失忆症不失为一种必要的保护手段。她初次强烈的(震撼描述的)记忆围绕着她出生的这个世界的肮脏、嘈杂与恶臭,心中充满了厌恶。波斯游泳池里满眼的“松弛凸出的胸部……腋窝下的体毛”,俄国火车里“虱子冷冷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刺鼻恶臭”。(19,40)
显而易见,前五章花费了莱辛相当的心思。她回忆时的明了清晰(或者说充满想象力的表达——两种说法没什么差别)和表达的整洁性,使得这些文字成为描写童年生活的优秀段落之一。
茅草屋顶似乎在窃窃私语。我马上听出尽是湖中青蛙和蟾蜍的叫声。正在下雨,声音来自于被雨水浸透后膨胀的茅草屋顶,还有青蛙们在雨中欢快雀跃的叫声。洞悉了这一切,每一件事物在我脑中都各归各位。屋顶上的茅草吸收着天上的雨水,青蛙叫声之响亮让人以为它们就在山脚,可实际却远在几英里之外。轻轻落在土地和树叶上的雨水还有闪电也都在很远的地方。接着伴随突然传来的一阵雷鸣,确定了夜晚发出的指令。我心满意足地躺在帐中,聆听着,伴着雨声渐渐进入梦乡。(63)
这样的文字盛赞了特殊的时刻,正如华兹华斯式的“瞬间”。 孩子极度放任地去体验,在感受到非一般开阔的同时也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专属时刻。据莱辛的观察,如果我们赋予时间应有的现象学价值,则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命在10岁前就结束了。
书后面的部分也有好的文字,莱辛坦白了她年少时的自恋。她蹬着自行车,“感觉就像恋人在抚摩着自己那修长、光滑且肤色健康的双腿。”“我掀起裙子,端详着自己至裤线处,对于姣好的体态心中充满了无比的自豪。再也没有如此的欣喜了,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女孩才知道她拥有如此的好身段和细嫩光滑的四肢。”(260,173)书中还有一些随意的回想:怀孕、分娩(很顺利)以及对孩子的照料,包括孩子们的喂食习惯和排便时间。
第一卷中大部分是莱辛母亲的形象。莱辛的写作生涯进入了第五个十年,其中相当数量的作品中或直接或间接都有她母亲的身影。在最近一轮写作中,莱辛尽力对位于对立面的母亲表现出更多的公平。有一到两页甚至由莱辛自己讲述——这不认真的尝试很快就被舍弃了。“她参加的舞会和享受的美好时光比任何一个女人都多。她享受被人喜爱的感觉,做女主人的感觉以及作为两个漂亮、听话、有教养和干净的好孩子母亲的感觉。”她这样写道。(“干净”在这里是隐含的讥讽。因为这在泰勒家意味着便盆训练,这让莱辛无法忍受。)那只陪伴着他们一直从德黑兰到罗得西亚那泥墙房子的大箱子里装着银茶盘、水彩画、波斯地毯、围巾、帽子、晚礼服。这些华丽的收藏母亲从来没有机会拿出来炫耀一番。在农场上这个“好看的、穿着讲究的、缺乏幽默感的女人表现得干练、务实且精力充沛”,(402)却找不到实现抱负的合适途径。儿子出生后,她对丈夫的感情很快转移到儿子身上;儿子也一直依赖母亲,直至他去了寄宿学校。不知怎的他在那里学会了对母亲的要求说不。莱辛写道:“现在我认为她是一个悲剧人物,”她这一生,“我认为是……绝对的悲剧,可她仍做不到宽厚待人。”(33,402,15)
尽管莱辛极力尝试将她父母视为普通人而非心目中的朦胧形象,第一卷中还是重复着早期作品中熟悉的责备母亲的模式,第二卷中仍有同样的母亲形象,母女间的争吵将会再次上演。一个女人在70多岁时还在同过去无法抑制的恶魔较劲,多少让人觉得有些郁闷。可另一方面无法否认的是,当主角表现得如莱辛一样尖酸地坦诚和热情地渴望救赎时,那种场面又是无比伟大的。
五
自传的第二卷,故事继续。1949年,多丽丝来到伦敦,“一个坦率真诚的女人”,正如她对自己的评价。由于在殖民地长大的关系,她幸运地没有本土英国人的伪善。她带着自己年幼的儿子和已经完工的《野草在歌唱》手稿。2002年Vintage再版的《陌生者的海岸》注释为The Grass Is Singing (New York: HarperCollins, 1997), p. 372. 2001年Viking Penguin第一版注释为Walking in the Shade (New York: HarperCollins, 1997), p. 372.
这部小说很快就找到了出版商,由此开始了作家的职业生涯。20世纪50年代,在《金色笔记》获得商业上的成功前,莱辛的书虽没有很轰动但也一直卖得很平稳。她不需要出去做事。通过写书她每周可以赚20英镑——相当于一个工人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