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创作的诗意与性别的演绎

作者:吕洪灵




  上个世纪30年代,英国一位年轻的诗人来到中国与当地一位才情隽永的女士发生了一段缠绵凄清的爱情,这段故事成为当代女作家虹影的长篇《K》的原型,并引起了一场侵犯名誉权的官司,虹影也因而被《南方周末》评为2002年度“是非”人物。且不论这部小说引起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其中寥寥数语提到的男主人公朱利安·贝尔的姨妈——英国著名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1888—1941),也引人注意。现实生活中的女主人公,作家、画家凌叔华(1900—1990)在朱利安殒命西班牙后的1938—1939年年间,与伍尔夫有过多次通信往来。虽然两人从未谋面,一个在经过五四运动洗礼的东方,一个在现代思想风起云涌的西方,但两人由于朱利安的关系以及对文学艺术的共同挚爱,因而笔墨传香建立起了书面联系。凌叔华曾被徐志摩称为中国的“曼斯菲尔”,我们在这里探讨她与伍尔夫的关系并不是为了再给她加上一个无趣的“中国的伍尔夫”这样的称号,只是为了通过比较更深刻地看到她们对文学以及对女性的终极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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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8—1939年期间,伍尔夫忙于撰写《幕间》和《罗杰·弗莱传》,凌叔华则在世界的另一端执笔创作英文自传体小说《古韵》。伍尔夫在1939年4月17日给凌叔华的信中说:“我常常嫉妒你生活在具有悠久文明的广阔原野的地方。”也许,这种嫉妒是相互的,凌叔华作为中国五四运动的女儿,新月派的诗人,对于西方文学思想也有着浓厚的情结。与贝尔的交往使得凌叔华对于当时在英国名噪一时的布鲁姆斯伯里集团和其核心人物伍尔夫有了更多了解。在创作《古韵》时,她将自己的手稿一部分一部分地寄给伍尔夫阅读,请这位当时已经颇有盛名的作家提意见。1953年,《古韵》由伍尔夫夫妇主持的霍加斯出版社出版了,并被英国读书协会(Book Society)评为年度最畅销的作品,《星期日泰晤士报》文学增刊还特别撰文加以介绍。此书在1969年又由该出版社重版,伍尔夫的密友薇塔·萨克威尔—韦斯特(Vita SackvilleWest)为它写了序言。遗憾的是,伍尔夫在1941年投身于潺潺的乌斯河水中,没能亲身操办它的发行事务。
  伍尔夫与凌叔华生活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各自背后都有着深厚的文学渊源,有着自己的创作思维和习惯。凌叔华将英文稿寄给伍尔夫,这行为本身就意味着不同文化观点和创作理念之间可能的交融与碰撞,在这碰撞中,一向锋芒尖锐的伍尔夫那著名的“锋利的小小标枪”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热情持久的鼓励。她被凌叔华作品中所特有的东方韵味吸引住了,而且,这种韵味不仅仅来自于描绘异域生活的内容,也来自于别样的语言风格等方面的形式表现。
  我们知道,伍尔夫对妇女创作有着独到的见解,其有关“女性的句子”以及“双性同体”的主张是最具代表性的。在《浪漫与心灵》一文中,她提出女性的句子是“属于女性心理的句子。比老式的句子更具有活力,可以任意伸展,悬起最脆弱的颗粒,包融最含混不清的形式”。Virginia Woolf, [WTBX]Contemporary Writers 1, [WTBZ]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 1965, p.124.有一点我们应该看到,这样的句子并非是妇女所特有的句子,具有“双性同体”意识的男性作家们也会写出这样的句子,语言本身是没有性别的,重要的是作家的创作意识是否超越了性别的狭隘边界,是否在差异、融合、超越的过程中实现了创造力的极大发挥。如伍尔夫所一向认为的那样,女性的形象以及女性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被扭曲和压制了。妇女作家需要用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为文坛带来一些新鲜的空气。对于久已囿于传统写作方式束缚的妇女作家来说,女性的句子可以更有助于她们表达女性的情感,体现女性的创作才能。但与此同时,她们创作的活力离不开双性同体所要求的“中和”品质在伍尔夫看来,中和是一种决定作品能否获得永恒生命力的品质,是经典作品经久不衰的原因。在《自己的一间屋》里,她说:“使这些不多见的长存的例子(我想到了《战争与和平》)共同存在的,是某种被人称为‘中和’(integrity)的品质……”就小说家来说,中和,即意味着他给人这就是真实的信念。(72),否则她们的作品就不具备艺术的力量,而只是愤恨哀怨等个人情感的肆意喷发。可以说,“女性的句子”强调了女性作家摆脱男权话语的束缚,“双性同体”则提出了对作家性别意识层面的要求,两者首先都是对创造力的保证。
  从英文写作的角度来说,《古韵》这部小说在语言方面自然不像经典的英文文学那样经得起推敲,伍尔夫却从中看到了它独特的魅力,她在信中对凌叔华说:“我觉得它魅力非凡。对于英国人来说,一开始肯定很难;有些不协调的地方,让人也不能理解怎么有这么多妻子,她们是谁,是谁在说话。不过,不久就很清楚了,随后我就在这不同之中感觉到魅力。比喻很不寻常,充满诗意……请接着写下去;自由自在地往下写;不要在意十分直接地将汉语翻成英语。实际上,我倒想建议你尽可能地在形式上和意义上接近汉语。尽可能多地描写生活,房屋,家具的自然细节。总是像你用中文创作一样。倘若你要让说英语的人把它修改得简单些的话,我想不妨既要保留中文的韵味,又要让说英语的人感到不寻常但又能理解。” Nigel Nicolson and Joanne Trautmann, eds., [WTBX]The Letters of Virginia Woolf, Vol. VI: 1936—1941,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 1980, p.290.《古韵》正是这样写成的,通读下来,你找不到浮丽的词藻,起伏跌宕的情节,随着文字的清雅淡香,你看到了一个女孩的成长,读到了她背后蕴含的文化,感受到世界的荒诞、人性的丑恶与善良。借用夏志清教授的话说,凌叔华的写作风格是“清秀俊逸而又朴实无华,清朗明快而又雅淡细腻”的,“一开始就显示出一种较成熟的感性和敏锐的心理观察……”引自傅光明:“凌叔华小说及画里的‘古韵’,”《中国书报刊博览》文化的差异也许会使像伍尔夫这样的读者一开始把握不好内容,但也正如她所说,在大致理顺人物的关系后,不久就会感觉到它深厚的韵味与诗意。
  在伍尔夫看来,一部作品的诗意在于它内在的品质。她的小说向来有阳春白雪之喻,其中复杂桀骜的不是句型结构,而是那活跃在短句、省略句、断句及别样的小说结构中连绵跳跃的意识流程或心理独白,以及由之而引起的对人和社会的深入剖析反思。它们不拘于传统的用词造句习惯,更加贴切于生活的本态。《古韵》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也没有多少连绵的意识流,这些都不同于伍尔夫惯用的叙述手法。但它并未因为第一人称的使用而变得琐屑,或成为个人情感宣泄的发生场,它表现出伍尔夫所赞赏的“中和”的品质。“我”是一个在成长中的女孩子,看世界的眼光还没有受到过多世俗的玷污,因而性别意识并不能成为“我”叙述的主动力。“我”叙述的诗意同样来自于质朴与真诚。“我”的话语中没有多少复杂的句型和词汇,虽然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作者/叙述者不是英语本土人,但另一方面,这也是凌叔华创作风格的本性,从《花之寺》等中文作品中就可见一斑。透过“我”的视角,《古韵》简朴地叙述着身边发生的事情,并将中国的绘画艺术、音乐等融会其中,在平凡中创造出诗意。《古韵》一如朱光潜对她的绘画的评论,让人“在静穆中领略生气的活跃,在本色的大自然中找回本来清净的自我”。引自阎纯德,《20世纪中国著名女作家传》,http://www.shuku.net:8080/novels/zhuanji/essjzgzmnzjz/nzjs06.html. 凌叔华本身是个画家,而伍尔夫与画家罗杰·弗莱等也相交甚欢,她们的作品常常表现出绘画艺术的影响,凌叔华对花园的临摹,伍尔夫对海浪、日出的描写,处处透露出画卷般的美丽,虽然她们“用笔”之法各异,但都为她们的作品平添了一份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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