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看看吧,这个世界!
作者:陈 路
成名之路
1945年,二十三岁的罗伯格里耶从农学院毕业,成了一名农艺师。但这位对古希腊拉丁文学同样有着深厚功底的年轻人很快便厌倦了这份对植物进行病理研究和数据分析的工作。在一次次的出差旅行中,他开始写作,并遭遇了各家出版社一次次的拒绝:它们批评说,他写的文字没有任何人会感兴趣。1949年,罗伯格里耶把自己创作的第一部小说《弑君者》投给了伽里玛出版社,却受到了后者的轻慢;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但这并没有熄灭这位年轻人对文学的热情。1952年,这位矢志不渝的青年将自己的第二部小说的手稿交给了子夜出版社的文学顾问乔治·朗布里希。这部手稿受到了该社老板热罗姆·兰东的热情赏识。于是,在第二年,《橡皮》终于出版问世了。
这位新小说家最初的创作收获到的成功非常有限:《橡皮》作为一部从独特的角度、以侦探小说的形式对俄狄浦斯神话进行重新解读的作品,它的出版并未在法国引起巨大的反响。直到1955年,随着小说《窥视者》的出版,阿兰·罗伯格里耶才开始引起文坛的关注。尽管广受各方批评,但在乔治·巴塔耶及莫里斯·布朗肖等权威人士的支持下,这部作品还是获得了当年法国的评论家奖,这导致了该奖项评委会的某些成员愤而辞职以示抗议,并且诅咒说罗伯格里耶将会是巴黎圣安娜精神病院的长住客。这部小说的获奖也在当时的法国文学界掀起了一场激烈的论战,其结果是这位年轻的作家声名鹊起,他渐渐在法国的文坛中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如果说《窥视者》终究还是在法国慢慢地迎来了成功,而随后的作品《嫉妒》,描绘了一位因嫉妒而痴狂的丈夫,则是一部没有任何情节的小说,而且卖得相当糟糕。不过,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国,人们却开始对这位年轻的法国作者津津乐道。而在数年之后,《嫉妒》竟然成了令这位前农艺师收获最多版税的作品之一。
就这样,阿兰·罗伯格里耶渐渐成了一位经常被人们谈论却没有多少读者的小众作家。身为一位法国作家,他在外国受到的关注远远超过在他的祖国。在美国的众多大学,他因为对文学理论和形式的革新以及对新小说派的重大贡献而备受推崇。2000年,他曾经不无自豪地告诉法国《阅读》杂志,他是“中国译介得最多的在世法国作家”。而在法国,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他就逐渐从公众的视线中淡出,直到2004年《反复》一书的出版。
颠覆传统
随着《橡皮》的出版,罗伯格里耶和出版商热罗姆·兰东之间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他后来几乎所有的作品都闪烁着子夜出版社那颗蓝色的星星,而且还担当了这家出版社将近三十年的文学顾问。更值得称道的是,正是他与出版商之间的友情提升了“新小说派”的影响。由于阿兰·罗伯格里耶的推动,这家诞生于法国被纳粹占领时期的出版社渐渐成为了文学领域的先锋,成了萨缪尔·贝克特、娜塔丽·萨洛特、克洛德·西蒙等新兴作家出版作品的阵地。
质疑和排斥与罗伯格里耶的作品相伴而生。1957年5月22日,埃米尔·亨利奥在《世界报》上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文章,确立了“新小说”的名号。在文中,亨利奥对罗伯格里耶的《嫉妒》和娜塔丽·萨洛特的作品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强烈指责这些“小说”通过对躁动的意识的描写消弭了传统小说中的人物,摧毁了传统小说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对此,作家的回答是:“我的人物都是活动的、漂浮不定的,而这正是我个人的感受。”
对于大众对其作品的排斥与拒绝,罗伯格里耶认为原因很简单:他对小说的理解带来了一场革命。有论者认为,罗伯格里耶在作品中营造了一个物的世界,具体的物质是这个世界中重要的场景和图景,占据着突出的位置。他们认为,具体、客观、真实、缜密、有序,甚至趋于量化和细节化,这样一种写实的记述风格正是罗伯格里耶的创作风格乃至法国新小说派的重要标志。他们认为,罗伯格里耶在文学上的意义是对小说的形式进行了革新和实验。这种观点可能有失偏颇。当有人质问他为什么在他的作品中人物和情节如此模糊而对“景”、“物”的描写却那样细致入微,指责他“企图把人从世界中驱逐出去”时,罗伯格里耶的回答是:“(我的)书中的每一页、每一行、每一个字中都有人。尽管人们在小说中看到许多‘物’,描写得又很细,但首先总是有人的眼光在看,有思想在审视,有欲望在改变着它。我们小说中的物从未脱出于人的知觉之外显现出来,不论这种人的知觉是现实性的,还是想象的……”由此可见,罗伯格里耶并不认为自己像有些人所以为的那样,遵循的是某种“写物主义”或“写实主义”的原则。1963年,罗伯格里耶在《为了一种新的小说》中提出了他自己的文学理论。他的作品之所以显得艰涩难读,是因为他刻意地设置了这种距离感,为的是促使读者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他努力地创造对同一事物的多个不同视角。这种尝试难以得到人们的认同和理解,甚至连最初的支持者巴特也似乎对其产生了误解。“在他们看来,我是努力地对事物进行‘客观的’描绘,而其实,我只是通过诸如疯子、凶手等叙述者的视角去展现事物,而这些叙述者扭曲了世界。因此,《嫉妒》中的蜈蚣有的时候身长三厘米,有的时候却长达三十厘米!”这位新小说的教父在其文论中和在后来的岁月中都不断重申:“新小说反映的是彻底的主观性”、“客体的问题并非中心问题。中心的问题,是对世界的认识,我如何认识这个世界。”为了表现现代人的存在中的支离破碎和充满矛盾性,罗伯格里耶毫不犹豫地撕毁了传统文学中读者与作者之间默认的契约:我所读的/我所写的,是“客观的”真实;而是将大量的散乱、断裂、反复的元素糅合进他的叙述当中。因此,在《约会的房子》(1965年)里,爱德华·马讷莱就以不同的方式反复死了七次。
我和他者
作为罗伯格里耶的读者,时刻都要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是谁在写?是谁在说?因为这位新小说的教父非常擅长于在自己的叙事中掺入异质、断裂和重复的元素。《弑君者》中的精神分裂者同时生活在两种真实之中。《重现的镜子》(1985年)则令人联想到拉康的理论:当儿童达到“镜像阶段”时,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并非他自己。这位新小说的教父则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重光福楼拜的梦想:文本通过自主的生产实现自给自足。并由此衍生出了那种反对政治因素渗入小说的绝对意志。虽然罗伯格里耶本人也曾在1960年的反对阿尔及利亚战争的一百二十一人宣言上签名,但他始终认为,作家介入社会政治生活的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文学。按照他的构想,新小说应该打破读者既有的阅读习惯,迫使他们用新的工具去思考世界,迫使他们摆脱掉“(他们)所有的压抑,诸如:道德、理性、逻辑,以及对现有秩序的尊重”。因此,随着这一消解自我进程的推进,罗伯格里耶从1984年的《传奇》第一卷开始,就提出了“新自传”的概念。他反对法国自传体研究专家菲利普·勒杰纳在《自传公约》中规定的自传须讲述真人真事的原则。恰恰相反,这位前农艺师提出,可以效仿夏多布里昂《墓外回忆录》的模式,写作“撒谎的自传”。因为“谎言出自我手,便也是我”。而2001年,他的最后一部代表作《反复》的问世,则标志着这一消解自我的过程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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