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中国洗衣房的秘密

作者:〔德国〕伊尔克·海登赖希




  〔德国〕伊尔克·海登赖希 著
  齐快鸽 译
  
  伊尔克·海登赖希(1943— ),德国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和新闻工作者,多才多艺,除写书、为杂志写专栏之外也在电视、电台主持政论话题节目。其作品《背弃尘世》和《黑猫尼禄》曾登上德国畅销书排行榜。从2003年开始,她在德国第二电视台(ZDF)主持的节目《读书!》(Lesen!)使她在德语国家家喻户晓。《中国洗衣房的秘密》选自她和伯纳德·施罗德合著的短篇小说集《划船的狗》(2002)。该集子由20个短故事组成,主题都是爱情、亲情、人情。
  
  贝尔纳先生是一个身材矮小、说话啰里啰嗦的老头儿,长着一只大而塌的鼻子。他一直独自和他的爱犬波多生活。波多长得虽然丑,脾性却很温和。它很老了,总是慢腾腾地跟在主人后面。贝尔纳先生牵着绳子走在前面,他的体力也不比当年,无论散步还是出门办事,也总是慢悠悠的,这样波多也不用气喘吁吁地跟着他。他俩一边走,一边聊着天。贝尔纳先生感慨世道人情,波多就竖着耳朵听。
  贝尔纳先生的妻子去世几年了。妻子在世时,贝尔纳先生喜欢和她说古论今。而现在,她却静静地躺在了中央公墓里。他最喜欢在瓢泼大雨的天气里去看望妻子,因为这个时候没人会注意他带着波多一起来。中央公墓是禁止狗进入的。贝尔纳先生站在墓前,和妻子说上好一阵子话。如果周围人多的话,他们默默无语地交流;等到没有人时,贝尔纳先生便出声地和她说话。
  贝尔纳先生勉强还能应付一个人的生活。他能给自己煎土豆,知道怎样调制沙拉,房间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唯一令他感到困难的是洗衣服。当然,对他来说,开动洗衣机不是难事儿。困难的是,他一直不清楚哪些衣服可以放在一起洗,哪些得分开洗,也不知道哪些衣服必须甩干,哪些根本不能甩干;而且更麻烦的是,他完全不晓得怎样熨烫衣物。可是,贝尔纳先生偏偏对穿着很讲究,尤其注重自己能穿着洗得干净、仔细熨烫过的衬衫。所以衣服的事儿一天料理不好,他就觉得一天浑身不自在。在十月里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他又站在妻子墓前,向她诉说这个困难,后悔以前她在做这些活儿时自己没有在一旁仔细看,末了请求妻子道:“埃尔弗里德,帮帮我,请给我一些指示吧,我该怎么办呢?”
  墓地里一片沉寂。贝尔纳先生只好牵着波多蔫蔫地往回走。波多斜眼向两边看,它嘴唇耷拉着,细细的口水不时拖到地上。它的长相实在不怎么样,很丑。不过在贝尔纳先生的眼里,它是忠诚的波多,它的美显然在它的品质里。“我自己长得也不帅,”过了漫长的七十五年,有时贝尔纳先生惊讶地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大鼻子,心想:“又能要求一只狗怎么样呢。老天爷造人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啊。”
  那天雨下得很大,贝尔纳先生没有像往常那样,沿着施瑞伯花园走那条风景秀丽的林荫道,而是穿过老城几条昏暗的小巷子走了近路。平日里他总是避免走小巷子,因为波多也不喜欢走石子路。而就在这条路上,似乎贝尔纳夫人给了丈夫一个迟到的指示——贝尔纳先生此刻正经过一家中国洗衣店。店门上闪烁着漂亮的汉字,贝尔纳先生并不认识。下面蓝色的霓虹灯照着德语字母:“中国洗衣店”。透过蒙着一层雾气的窗玻璃,贝尔纳先生看见里面穿白褂、白T恤和白裤子的男人们在忙碌着。有的把衣物叠好,再用雪白的纸包起来;有的在宽大的熨烫机边熨平床单;而有的则在一个怪物般的衬衫熨烫机前把皱巴巴的衬衫熨得平整服帖。窗边柜台上,洗好的衣物堆得高高的,等着顾客来取走。贝尔纳先生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一切。这不就是办法吗?这家中国洗衣店可以帮他解决所有洗衣和熨烫的麻烦。为什么以前就没有发现这个神奇的小店呢?他打心底里非常感激去世的妻子,是她温柔地把他引到了这里。他果断地踏进洗衣店,又暖又湿的空气迎面吹来,立刻闻到一股洗衣粉、水蒸气和干干净净的味道。他身旁的波多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一个和蔼亲切的中国小伙子立刻上前招呼贝尔纳先生,询问能为他做些什么。贝尔纳先生详细地了解了店里的服务标准、送衣物的时间和洗烫价格。他吃惊地发现,一切是这么简单,价格又这么低廉。“早上送来,晚上就好”是这家店的口号,而价格跟自己在烫衣板上花费的气力和辛苦相比,简直不算什么,更不要说因为用错洗衣粉或者让藏在衣服里的黑袜子而洗坏衬衫了。而且,贝尔纳先生一直在寻找可以和波多一起散步的新路径和新目标,到了这儿也许还能顺便闲聊一会儿。这条通往中央公墓——那里他无论如何是经常要去的——的老城巷子里,有一家如此干净、整洁的洗衣店,对他而言难道不是一个天赐良机吗?他想把心里头这些兴奋的想法一股脑儿说给年轻小伙子听,可是对方总是亲切地点点头,微笑着,没有一句回应。最终贝尔纳先生忍住了,没有说什么关于袜子、衬衫还有他去世的女人的事情,出了店门往家走。走之前,他没有忘记向小伙子保证说明天一早就带一包衣服来,说届时大家会相处愉快,并道声晚安后才离开。
  第二天清晨,贝尔纳先生把脏衣物塞了满满一大塑料袋:一条床单、四条毛巾、几条内裤和五件衬衫。他费力地把这些东西提到洗衣店,不过将来,如果经常光顾这家洗衣店,一次就不用提这么多了,他可以分配得更好些。
  那个穿白褂子的中国小伙子又走上前来——或者是另外一个?贝尔纳先生分辨亚洲人的面孔并不在行,在他看来,他们看上去都很像。出于谨慎,他这回详细地向小伙子解释了自己寡居和洗衣、熨衣的困难,并表明多亏他们的洗衣店,一切麻烦将永远解决了。小伙子接过了他的一袋子衣物。贝尔纳先生说:“我叫贝尔纳(注:贝尔纳,德语:Berner。)。奥特·贝尔纳。”他估摸中国小伙子把他的名字写下来可能有些困难,因为就他现在所了解,对方还不能正确发出“R”这个音。也许他应该干脆简单些说“我叫贝尔勒尔(注:贝尔勒尔,德语:Belnel。)”?然而,这个把笑容牢牢刻在脸上的年轻小伙子看上去似乎没有遇到丝毫麻烦,他用一支小小的笔敏捷、迅速地用汉字把贝尔纳先生的名字写在一张小纸条上,接着用别针别在了衣物包上。
  贝尔纳先生心满意足地牵着波多来到中央公墓,向妻子说起了中国洗衣店,安慰她说现在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她可以安息了。
  第二天,贝尔纳先生来店里取洗好的衣物。他鼓足勇气,打算这次耐心地拼出自己名字的每个字母,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说“我叫贝尔勒尔”,免得这位可爱的小伙子在写有顾客名字的一堆纸条里,为翻找他的名字多花气力。
  可是,贝尔纳先生和波多刚跨进店门,小伙子已经从洗熨后预备顾客来取的、小山样的衣物包里,抽出了他的那份,麻利地推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速度之快,令站在他对面的贝尔纳先生惊讶万分!小伙子认出了他,而且显然知道贝尔纳先生的名字——尽管他才当了他们一天的顾客!想到一个遥远东方国家的人能关注到自己,贝尔纳先生心里非常高兴,他暗暗地把中国小伙子与超市里总是满腹牢骚很不耐烦的德国收银员作比较。他明白,这里顾客就是上帝,这里他——贝尔纳先生,显然是一位受到特别尊重的顾客,他注意到,亲切的中国小伙子飞快地瞅了波多一眼。他尊重他俩,能立刻认出他俩。他开心极了,生活里如此令人振奋的时刻,可谓少之又少啊。
  回家路上,贝尔纳先生悄悄地撕开包着衣物的雪白的纸,想看看是否真的是自己的衣服。不过,他立刻为这种怀疑感到惭愧。当然到家以后,将如他深信不疑的那样,一切都会完全正常,甚至更好——简直完美无缺、无可挑剔。衬衫熨烫得服帖、挺括并平整地叠好了,床单洗得雪白,毛巾柔软、干净并角对角地折好了。一定是这样,而且以这个价格——贝尔纳先生欣喜得忍不住又要抽烟了。不过妻子临死前他答应她把烟戒掉,因为烟雾会把家里的窗帘熏黄。要是现在又抽上了,妻子地下有知,她在坟墓里也不会安宁的。当然他相信,即使窗帘被烟雾熏得黄黄的,中国洗衣店也会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不过那样做也不好,毕竟对身体不好,于是他放弃了抽一支烟的念头,心满意足地把他干净、几乎崭新的衣服放到柜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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