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博尔赫斯和他的幽灵们

作者:蒂姆.帕克斯




  音乐、幸福的状态、神话学、时间耗损的容貌、某些晨昏的时刻以及某些地点,都想对我们说些什么,或者说了些我们不该遗忘的事,或者正要向我们传达某些信息;那些即将来临然而还没有出现的启示或许正是美学的事实。
  “即将来临的启示”。我们多半在什么时候觉察到?在阅读的时候。博尔赫斯在这个集子里说过三四次:“我们每次重读但丁或者莎士比亚的诗句时,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处于但丁或者莎士比亚创作那句诗的时候。”阅读是灵魂的转世,是博尔赫斯通过它有可能成为另一个人的神圣的行动,即使成为的时间只限于阅读的那一段。在渴望和尊重别人的另一性,以及我们共有的同一性时,阅读具有深刻美好的道德内涵。
  在到达读者手中之前,书是众多事物中的一种……到达读者手中时发生的事是那种称之为美的激情,那种不是心理学或者文艺评论所能描述的可爱的神秘……
  
  美是不同的心灵体验艺术时的重叠。从这层意义上说,我们应该博尔赫斯时常重复的自嘲,说他首先是读者,而不是作者。博尔赫斯在他私人图书馆的天堂里大量阅读,熔文学消费与创作于一炉,最直接的结果和他给我们的最好礼物就是那些散文。
  这些思考也许能帮助我们了解博尔赫斯的清晰精彩的散文和他含蓄的幻想之间的关系。他早期的作品有巴洛克风格;每句话都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这个集子开头的一两篇使我们在这方面有所体会。他由于发明了复合词而兴奋不已(举例说,设想一个兼有日落景色和牛铃声含义的词)可是,后来在他的朋友比奥伊的影响下,他改用一种尽可能抹去一切个人痕迹的风格。举例说,他对《芬尼根守灵》一书的不满正因为该书主要通过生造复合词营造了一种个人化的语言。从自我表现到雍容大雅,从浪漫主义到古典风格,转变的结果是博尔赫斯心中不断进行的复杂和令人眼花缭乱的逻辑关系如今更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不受当时先锋派写作都有的“书卷气”或者那种令人厌烦的自作聪明的妨碍。特别是散文的风格像纯净透明的空气似的,其中许多心灵可以自由沟通。
  一度腼腆的博尔赫斯现在变得健谈,一度默默无闻,现在声誉鹊起,他周游世界,接受了无数文学界的荣誉,高兴地同捧场的人聊天,决心弥补他所说的早年未曾得到幸福的过错。母亲终于去世。他很清楚,他最优秀的作品已成为历史,他向漂亮的年轻女人们口授诗歌和讲稿。对他说来,难道那些年轻女人比他手头写的东西更重要?他这一时期的创作有许多无疑是不发表更好。
  编辑这个集子时,埃利奥特·温伯格特别精明,还应该说,我们感激的是他从博尔赫斯后期写作中选择的材料令人感兴趣的程度可以同集子里其他材料媲美。他还加了足够的介绍简历的注释,使大多数读者省去了翻阅詹姆斯·伍道尔的启发性不大的传记。然而,有趣的是,从伍道尔的那本传记里可以看出博尔赫斯的政治态度,他居然乐于从皮诺切特将军手里接受贝尔纳多·奥希金斯大十字勋章。这是1976年的事。十年后,他病势危笃,作出了把自己从阿根廷历史中拔掉的最后企图,前去日内瓦,准备死在那里。他终于回到了早年读书的地方,回到了他初次接触叔本华、贝克莱和塞万提斯的小城。在音乐终止前不久,他同年轻的伴侣玛丽亚·儿玉结了婚。
  博尔赫斯如今已在天国,他发现自己和谁有认同感?说他母亲未免过于平庸。说与他不共戴天的对手庇隆将军,则有嘲笑之嫌,虽然我认为博尔赫斯本人经过短时间的调整后也可能提出这种意见。我想用异文合并的方式作为本文的结束,希望被理解为是我对这个精彩的集子的迷人的思想过程的赞扬。
  1961年博尔赫斯和塞缪尔·贝克特一起被评上第一届国际出版奖。他在这个集子里从来没有提过贝克特,从我可能收集到的材料来看,他似乎根本没有看过贝克特的作品。我们不妨比较一下这两位作家的相似之处。两人都来自被认为是经历了强烈的民族主义运动的文化中心的周边国家,而两人基本上都置身运动之外。两人都有慢性的抑郁症状。两人都说四种同样的语言:西班牙语、法语、英语、德语。两人都是翻译家。两人的母亲都生性专横。两人都对但丁着迷。都既是神学家又是无神论者。两人写的惊险小说主要是受他们阅读的哲学著作的启发(在许多情况下是同样的哲学著作)。两人都以同样勇敢的方法反对纳粹主义。两人都嘲笑现代经院哲学,却又受它影响。两人都为语言本身的不论个人意图如何都会表现出来的惯性的强烈程度着迷。两人都关注人们本质的经历而不大关心不同性格和偶然情况所产生的戏剧性事件。两人都为自我的多样性和无法逃避自我而无法自拔。两人都为有限和无限、数学和玄学之间的界限而感到惊讶。两人都在当代活到备受赞扬的高龄。两人都渴望消亡。
  “拉辛和马拉美,”博尔赫斯宣称,“是同一个作者。”现在他们终于“无声无息了,”贝克特笔下的马隆这么说,我们是不是可以用同样的话说博尔赫斯和贝克特呢?“假如人们有任何差异的话,”亨利·格林在《集会在进行》中写道,“那只是他们留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而已。”阅读博尔赫斯的作品和阅读贝克特的作品是完全不同的经历,不同的遭遇,不同的轮回。不论他们在藏书家的天国里占有什么地位,我们诧异的只是两个坚持人类经验的统一性的人具有许多共同之处,但他们却如此不同而又同样迷人。那位无所不见的绅士是能扮演多种人格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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