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奥基夫的二人世界
作者:罗克萨娜.罗宾逊
乔治娅·奥基夫(Georgia O'Keeffe,1887-1986),二十世纪美国最伟大的艺术家。二十年代崛起于纽约,至1986年在新墨西哥州辞世,一生作画逾八十年。创自一人去新墨西哥州的荒原生活,毫不关心世事的变化,只专心于作画和体验生命。虽然她远离潮流,但她在圣塔菲的小屋却成了无数奥基夫崇拜者的朝圣地。
阿尔弗雷德·施蒂格利兹(Alfred Stieglitz,1864-1946),美国现代摄影之父、纽约“291”艺廊经纪人,奥基夫的导师和丈夫。
在纽约和乔治湖
没有哪个男人不向往情色。它们充满他的心中,在宁静中散发一重光辉。
---约翰·阿什伯瑞(John Ashbery)
乔治娅刚到纽约就病倒了。她发着烧、咳嗽着从大中央车站(Grand Central Terminal) 径直赶到位于东59大街114号的伊莉莎白(注:Elizabeth,画家、性解放者。)画室。流感使她十分虚弱:看样子,接下来好几个月,她都好不了了。她一到就被安置到床上,由施蒂格利兹照顾。一周后,她的大半时间依然在床上度过:“今天几乎整天待在床上。”过了一段日子,阿尔弗雷德才允许她去外面走走。
施蒂格利兹在书信和绘画中所了解的奥基夫:坚强,独立,勇敢。现在,她却令人伤心地虚弱。这大大增加了她对施蒂格利兹的吸引力,因为这给了他一次充当保护者的机会。
尽管乔治娅生着病,在画室里的日子倒不算慵懒。加上这一年半以来相互间率真、日见热烈的书信往来,此时,每日亲密的会面使得施蒂格利兹和奥基夫在心理上达到热切的顶点。“我们具体谈了一切,”施蒂格利兹说,“我们已将许多年浓缩成了一星期。”
乔治娅给交到了施蒂格利兹手里,为此他欣喜若狂。画家亚瑟·多弗叫人从农场将新鲜鸡蛋带给生病的那个人,施蒂格利兹欣喜地对他写道:
这十天非常充实——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充实的日子……当然,奥基夫一直教人牵挂。她比我当初认为的还要出色。事实上,我相信再没有人可以与她相比。她的头脑和感觉都非常清晰——自自然然——具有神秘的美——简直让人心动不已。
施蒂格利兹对他的知心女友伊莉莎白说得更详细:
这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一切都与奥有关——为何我无法相信——我从未想到会有她那样的特质存在——绝对真理——清晰的洞察直至最高境界——以及神秘一般平衡的精微……有种全然的和谐——我觉得她比我精微得多——也直接得多……她很了不起——真的。
虽然施蒂格利兹写这些时处于情感眩晕状态,他却从没有改变这个看法。对他来说,奥基夫永远都是“绝对真理——清晰的洞察直至最高境界。”他的文字让人回忆起那些形象,那些由摄影家刻画出来的形象——一个身着白色服装,映衬着灰暗背景的女人形象——是纯洁的隐喻——它们对施蒂格利兹来说具有美学上的挑战性,而又在情感上无法抗拒。
施蒂格利兹也想在帮助她恢复健康时掌握温柔大权。一个是患者,一个是医生,让人回想起十九世纪的情形。“女患者依赖博学医生的故事曾打动过无数人……体现了维多利亚时代戏剧的特点:女子的依附和男子的控制……”作为病人的她加强了她柔弱和精神的一面,这让施蒂格利兹仰慕她、敬重她。她可以被看成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理想人物——纯洁,天真无邪,远离竞争、权力和世俗。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备受施蒂格利兹的景仰是当之无愧的:奥基夫对世界的看法纯净而不凌乱,很少有人能这样。她的洞察力格外清晰,她就按自己个人的、绝对道德的逻辑来生活。
然而,严谨的道德准则却被个人关系和社会责任搅乱了。乔治娅道德上的明晰部分归因于:从十四岁离开太阳大草原(Sun Prairie)时,她就一直不属于任何一个社区。奥基夫家族一向自创社区,他们有自己标新立异的道德标准,家族里尽是些爱独处的人。年轻的妹妹艾达写道:“我独自一人度过了许多时光,因此,我想我的行为方式与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奥基夫再怎么勇敢独立,也当然不是女神。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坚持个人自由、审美标准和个性独立女性的施蒂格利兹,现在却甘于对她既表示尊重又施加父权。像多数人一样,施蒂格利兹对她的景仰逐渐上升,同时却又让她无处可逃。
乔治娅恢复了体力,此时她的形象对施蒂格利兹来说又是另外一种:她的精神又添加了庄重夺目的力量。奥基夫独自在简陋的房屋里呈现出西比尔(sibyl)(注:古希腊、罗马的女预言家。)庄重宁静的美。而数月来爱慕奥基夫作品和头脑的施蒂格利兹又深深迷恋上奥基夫的身体。那个“神秘般美丽”的乔治娅不再遥不可及、难以接近和独立不群;相反,他尽可以观赏这位与世隔绝的独自的她,这位依赖他送来食物、提供陪伴的她。在这安静、无人打搅的房屋里,他选择了她,她就像只被捕获的天鹅。
施蒂格利兹每天都来。他来时,乔治娅常常还未起身。她30岁,对自己的感情确有把握,也不害怕自己的情欲:这两者都很强烈。她认为爱情是贪婪的:“它会吞噬掉你的全部,”她提醒过安妮塔·波莉泽(注:奥基夫年轻时代的好友,通过她,施蒂格利兹发现了奥基夫的才华。)。乔治娅曾建议安妮塔与情人保持距离,而现在她却有意为自己选择了激情与恪守。
激情与孤独,病床散发出的懒洋洋的情欲,长久亲密的书信带来的情感悬念:所有这些都促成了他们进一步的关系。而确确实实就在这里——这间空荡荡、有阳光的屋子里——两个人成了恋人。
施蒂格利兹开始将他热烈的感情演变为艺术。“我每拍一张照片,就等于做了一次爱,”施蒂格利兹毫不隐晦地说。在这些充满阳光的下午,他开始用心记录奥基夫矜持、性感、优美的身体。“我已经拍了许多,现在更是如此,棒极了,”他给多弗写道。
他要我把头、手和手臂搁在枕头上——以不同的姿势。他也要我用不同的方式移动我的手——头也是如此——所以我得转动这转动那的。有些裸体看起来像是不同人的……有大的头像、大的侧影……这些照片是在一种激动和兴奋中完成的。
施蒂格利兹对奥基夫面孔和身体的关注成了一项将长达十五年之久的项目,将拍摄三百个形象,将拍出他最杰出的作品。
施蒂格利兹热切注视着乔治娅,这却视情势的自然发生而定:“决定是自然发生的,”他写道,“事实上,不存在什么决定。”当然,有些决定是要下的:正在五十号大街闲逛的乔治娅接到通知,要她返回坎宁去教暑期班。
接下来,有一天他问我是否想在一年内做点什么。我马上说想花上一年时间画画。我喜欢教学工作,可我还是想画个一年时间。他想了想,说他可以安排一下。
施蒂格利兹为其他画家也做过类似的安排。奥基夫选择了不回德克萨斯州,并向坎宁递交了辞呈。她的行李被运送到画室。此时,她正与施蒂格利兹热恋着。这一次,她选择了无形的情感而不是有形的教学。
奥基夫已在纽约落脚,下一个决定是如何安排二人的生活。阿尔弗雷德和乔治娅刚刚沉浸在波希米亚式的幸福中,施蒂格利兹的母亲赫德威格就招呼他带上乔治娅去乔治湖的奥克劳恩。阿尔弗雷德的父亲早在1909年就去世了,从那以后,是赫德威格掌管整个家族。她不喜欢埃米(施蒂格利兹的妻子),因为这些年来她知道阿尔弗雷德的婚姻是不幸福的。事实上,自四年前埃米大发脾气起,奥克劳恩就对她关上了大门,当然,他们的女儿基蒂仍然每年都来。赫德威格愿意接受这位让他儿子幸福的年轻女子。
那里当然有那里的优势。乔治湖很美——一望无际、波光粼粼。周围的乡村安宁,一直保持着它原有的风貌,草地上长满野花,狭小的山谷寂静无声。有几条森林小道弯弯曲曲通向山顶。那里的风景蕴含着丰富的质地:层层叠叠、郁郁葱葱。家里没什么事要让乔治娅做的,她只是散步、游泳、画画。临近傍晚时分,她就和阿尔弗雷德荡舟到湖中央,看落日余辉洒在湖面上,天天如此;赫德威格也天天晚上在门廊等候她最心爱的孩子归来。
乔治娅的出现,给阿尔弗雷德的生活注入了清新、灿烂的活力。他焕然一新,对一切活动充满兴趣:他徒步旅行、荡舟、游泳,在漫长的夏日里野餐。“我在这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妙的日子……每一刻都完整而饱满。”他写道。
阿尔弗雷德和乔治娅为彼此的了解而欣喜,发现他们有内在的和谐。“音乐真的是上天的语言。”阿尔弗雷德一年前就这样写道,这和乔治娅的感受挺合拍。看起来一切都注定促成他们的结合。“我们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施蒂格利兹写道,“她完全是我的再现——另外的百分之十也许真的只是太多余的猜测——可这点差异实在微不足道。”乔治娅坦言,“我们在这里非常快乐——我一生中从没有这样快乐过。”
他们之间的情欲从未间断过,他们也不隐藏:施蒂格利兹既骄傲又无耻,还在下午,他就会站起来,明目张胆地把她领到楼上。“我们会说上去小睡一会儿,”乔治娅说,“然后我们会做爱,接下来他就给我拍照。”
施蒂格利兹视线中的乔治娅包涵了他们关系中的方方面面。在开头几年中,他眼中的她极富女性气质、成熟、灵秀、沉静:是一个灵魂和肉体同等重要的女人,二者都具有精微和无限的魅力。
施蒂格利兹拍的第一组照片,乔治娅看了受宠若惊。她兴高采烈地将照片拿给在坎宁的学生们看:“以前我们的世界里从未有过这些。”
乔治娅很愿意配合他,这并不令人惊讶:这些照片构成了,也纪念了爱的行为。她也对他的艺术抱有很深的敬意,而她是他艺术中重要的合作者。正如简·马尔科姆所说,“照片……属于奥基夫,也属于施蒂格利兹。”奥基夫的个性是这些摄影的关键;正是它——就像她的身体一样——是施蒂格利兹所要记录的。
施蒂格利兹记录着他逐渐认识的奥基夫:庄重、沉默、沉思、坚定和热切。他是带着激情和审美来看她的。虽然他平日言谈中无不透出伤感,但在摄影作品中却无此痕迹,它们始终体现了艺术家苛刻的眼光。它们开始记录着一场发生在两位艺术家之间,以及发生在艺术家与他们的艺术作品之间的恋情。
乔治娅从小到大从未把自己当作美人来看。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一张爱尔兰人的圆脸,它被一对深深的、可恨的酒窝给毁了——她小时候这样认为。是施蒂格利兹向奥基夫展示了她无以伦比的美。“我总是惊奇地发现我的形象。你瞧,我从来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也从不多想。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面孔原来是精干、有棱有角的,而我以前一向以为是圆乎乎的。”
然而,直到三十岁,乔治娅才学会欣赏自己。事实上,让乔治娅引以为豪的是她那双柔软、纤细的手,以及一头乌发。她从中发现了美,至于面孔,随它去吧。可她的自我形象是建立在更大的力量上:个性,品德,决心和才气。而施蒂格利兹这位摄影大师,正是捕捉到了这些内在的力量,以及她那令人魂牵梦绕、却又昙花一现的体态美。
乔治娅决定留在纽约时,她派人到德克萨斯取东西。一桶东西来了,里面装着她以前画的素描和油画。她曾喜欢这些在德克萨斯画的作品,而如今这些都已成为过去。抛弃是乔治娅的才能之一,她将它们统统抛弃。那天晚上,当她和施蒂格利兹回家时,这些垃圾已被搁在门外。风很大,这些画被吹得满街都是。
和阿尔弗雷德同住对乔治娅来说宣告了新生活的开始。弗吉尼亚的蜀葵花已留在了过去,如同德克萨斯的大平原。乔治娅正在选择自己的生活,就像以往一样,她选择自己的生活时不在乎成规陋习。
乔治娅高兴也是有意将自己的命运交在这位比她年长二十三岁人的手里。就形象而言,他不落俗套。他浓密的头发得意洋洋、执拗地乱成一团。他随意地穿着做工考究的衣服,衣服被弄得皱巴巴、可怜兮兮的。他的鼻子小时候就被撞坏了,现在永久性地弯曲着,一只鼻孔还被堵塞了。他常把手帕放在牙齿之间(张着的嘴巴使呼吸变得更容易些),就让它倾斜地挂在下巴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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