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与远东纠缠的西方作家们

作者:惠 民




  
  安德烈·马尔罗、杜拉斯、奥威尔、奈保尔,四位的品性和人生履历差异很大,甚至完全不同,将他们归类并列有点滑稽。但,他们有相同之处,他们同是作家,欧洲作家,前两位法国,后两人英国(只是奈保尔的身份有点暧昧),他们又都来过远东,或旅游或生活,或探险或谋职,或一别不再或三番四次恋恋于此,为此,他们都作了著名的文学陈述。
  有很多世纪,远东对于西方人是难以挥却的梦,是神秘的土地,是深邃玄妙的思想之井,是乐土,也是战场。借着坚船利炮,西方冒险家们蜂拥而至,索取、拥有、享乐、糟蹋,跟着而来的是文化使者,他们的目的与手段,似乎比较高尚,他们带来文化,也汲取文化,他们是文化考察者与传播员,他们力图做文化杂交的实验,他们的名字是吉卜林、康拉德、福斯特、毛姆、黑塞……
  我选择的四位也应该在这个名单里面,不过,我觉得他们更特殊,他们与远东纠缠得更深,他们的生活和文学语境更复杂,他们离我们更近。
  
  马尔罗:从偷盗文物到办报纸
  
  安德烈·马尔罗:诗人,小说家,新闻工作者,艺术家,史学家,文化官员,对了,他还有个头衔:冒险家。马尔罗是颠覆者,不仅勇于颠覆传统的资产阶级的习俗和观念,他还敢于开自己的玩笑,将个人的前途押上命运的赌桌,他常常以天真的姿态戏弄命运!他的一生,一半是文学,另一半是传奇,即便是文学,也淋漓尽致地染上了传奇的色彩,他的很多作品都来源于冒险的经历,冒险是写作的灵感。因此,我们可以略带夸张地说,马尔罗光辉的文学事业起步于远东,在此之前,他还只是文学学徒,正是在远东的历险,在远东所遭受的东西两种文化的挤压撕扯和政治波澜,使他这么一颗年轻的浆果愈加成熟,愈加饱满,充溢着思想与文学的汁水,浆果终于爆裂……
  1923年,22岁的马尔罗和年轻美貌的太太克拉拉出现在印度支那。他们的目的不是旅游,不是很“秀”的“文化苦旅”,也没有公干,他们的企图有点卑鄙,与崇高的文学无涉,听听克拉拉的自白:
  “那么从暹罗湾到柬埔寨,沿着从扁担山脉到吴哥的‘王家大道’,有一些很大的寺庙,它们都上了文物保护的清单,但一定还有一些寺庙如今尚不为人知……我们到柬埔寨的某个小寺庙里拿走几件雕塑作品,然后在美洲把它们卖掉,这样我们就可以安安静静地生活上两三年……”
  这岂不是偷盗文物?事实就是如此!这对结婚不久的夫妇能够扮演各种反差极大的角色:他们能为卢浮宫学校做讲座,能讲酒吧里的语言,能下愚蠢的赌注,能摆设圈套。现在他们居然要偷盗异国文物去了,真是敢想敢为。不过,他们之所以出此“劣”策,也实有苦衷。此前两年,两人投身于股票交易,将全部财产都变成了证券,他们冀望财产像正在充气的球一样迅速膨胀,为他们漂泊的艺术家生活和从容的环球旅行提供结结实实的保障,这也是投机和冒险,马尔罗喜欢这样,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像个百万富翁。
  
  打击,沉重的打击!覆水难收!他们破产了。
  于是,他们把淘金的目光移向了神话般的远东,这对夫妇还是老脾气,总想一鸣惊人,又没耐心做持久的努力。
  《王家大道》有着明显的自传色彩,马尔罗通过其中的克洛德说话。
  克洛德:在从老挝到大海途中的森林里,有不少欧洲人不知道的寺庙……一尊小小的浅浮雕,随便一尊什么雕像就值三万多法郎……一尊浅浮雕,只要漂亮,比如说一尊舞女雕像,就至少值二十万法郎……
  佩尔肯:你肯定能卖掉它们吗?
  克洛德:肯定,我认识伦敦和巴黎最有名的行家,搞一次公开拍卖并不难。
  佩尔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危险的尝试呢?
  克洛德:我可以回答您,因为我几乎已经没钱了,这是真的……在贫穷的重压下,我已别无选择。
  贫穷是一个难以驳倒的借口。10月13日,这对夫妇登上了“吴哥号”轮船,驶向柬埔寨。1923年底,马尔罗和克拉拉出现在“王家大道”上,他们戴着头盔,身穿粗布衣,背着像机和水瓶,骑着矮小的马,四辆由水牛拉着的车笨重地跟在他们后面,十二个苦力陪伴他们同行。马尔罗觉得自己的好运气来了。三十个小时跋涉之后,他们果然在荒芜的山林里发现了一个倾颓圮的寺庙,梦寐以求的石雕就在眼前。
  到处是石头,有的平躺着,整个一角几乎面朝天:这里荆棘丛生。一些紫色的陶土墙面上或者饰有雕刻或者没有,上面悬吊着蕨草;有的墙上有烧制时留下的古红色……坍倒的石墙下面是一些远古时代的、印度风格非常浓厚的(但非常美的)浅浮雕。
  装车,赶快装车,然后,踏上归途。他们雇了一条船,准备将文物运出湄公河。12月24日子夜,马尔罗正在酣睡,一定是一场好梦,突然间,他被人粗暴地叫醒了,是三个警察,他们带了逮捕令。马尔罗被扣押了,这时,他对妻子说了这样一句话:“有了这次教训,下一次就有了成功的一切保证。”
  马尔罗还算是幸运的,克拉拉迅速回到巴黎,运动了文学界的著名人士,他们愿意为马尔罗的聪明才智和文学价值作担保,1924年11月,马尔罗自由了,他回到了法国。
  但是,仅仅过去几个月,人们又在印度支那看到了马尔罗桀骜不驯的身影,是的,他又回到了印度支那。这就是马尔罗,百折不挠的马尔罗。不过,这次他不是为文物而来,而是为了一项正义的事业,他要在西贡办报纸,传达公正的声音。当时的印度支那是法属殖民地,法国统治阶层不仅专制,而且腐败,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充满了苦难和灾难。偷盗文物应该看作是马尔罗一时误入歧途,当他归正的时候,胸中又涌动着勃勃然的正义感。在过去一年的官司中,马尔罗已经感觉到了统治官僚的愚蠢、冷酷、腐朽。其实,在马尔罗自己看来,前后两次的历险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反差巨大,窃取文物是为了赢利,有了钱能够从事艺术和公正的事业,两者是鸡和蛋的关系。
  马尔罗的报纸办出来了,名叫《印度支那报》,犀利是马尔罗的一贯风格,他大声疾呼,慷慨陈词,为“土著”的印度支那人讨公道。他向总督科尼雅克发起猛烈进攻:“您想独揽大权,为所欲为,这是办不到的。你只不过是孤家寡人,法国人民同印度支那人民站在一起,他们将审判您!”也就在这个时候,马尔罗接触到了印度支那的共产党人,这种接触在不久以后就有了文学和思想的果实,《征服者》和《人类的命运》两部小说的灵感就来源于此。马尔罗曾夸张地说过,这两本书是“亚洲革命的新闻报道”。当然,马尔罗的这次历险又失败了,在总督的压迫之下,报纸办不下去了,马尔罗只得又启程回国。
  
  杜拉斯:湄公河上的““情人”
  
  玛格丽特·杜拉斯出现在越南,不能说是自觉的选择。是的,她就出生在这里,时间是1914年4月,她的父亲是中学数学教师,母亲是位不引人注目的小学教师。他们是法国子民,在这里,他们是入侵者,享受着入侵者的优厚待遇。
  然而,在杜拉斯7岁的时候,父亲病逝,大厦的顶梁柱折裂,风雨飘摇。小孩子们却觉得并不坏,他们不需要维持资产阶级装模作样的面具,可以自由、野蛮、冒失而无拘无束地生活。他们同土著的孩子一样,爬树、摘果子,撕破了衣服,尽管母亲责打、训斥他们是“肮脏的小越南人”,可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杜拉斯的童年就是这么度过的。
  母亲是倔强的,她要自立,要有自己的土地养活孩子。她投入了全部积蓄,向殖民总局提出购地申请,她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她们家在海边有了一块二百多公顷的土地。平房盖好了,水稻种上了,绿浪滚滚,一望无际,收获在望。不曾想,太平洋的潮水涌来了,毁坏了稻谷,冲走了房屋。母亲不认输,又种上了稻子,可潮水像甩不掉的噩梦一样,又来了。很显然,他们家是受骗了,殖民当局里的坏蛋卖给他们的是一块根本无法耕种的土地。很多年之后,杜拉斯写了《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表达了对母亲的复杂感情,有敬意,也有埋怨,母亲带给他们的是一种动荡不宁的生活,她不喜欢母亲的“专制”。
  杜拉斯长到17岁上,顺利通过了中学会考,她要到西贡读书去了,她跨出了门槛,自由了。自由带来了遐想,带来了可能,她期望用女人的心思和肉体,邂逅种种可能。
  生命中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度完假回学校,在轮渡上,湄公河是古老的,怪异的,也是丰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与湄公河热闹无比的景象相比,这里的场面是独一无二的,黄种人和白种人,富人和乞丐,汽车和手推车,都装到同一条船上。对比与混杂产生了奇异的趣味,杜拉斯知道,她一生都不会再看到如此神奇的河流,她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旅行对她一生有多重要。一个男人从黑色轿车中走了出来,他是中国人,手上戴着钻石戒指,一个百万富翁。他走上前很自然地跟杜拉斯攀谈,谈巴黎,是的,他在巴黎学习过,他怀念法国的生活。他是杜拉斯期望中的男人吗?可能是。他姓李,李云泰,一位达官贵人家的三公子,继承了父亲的全部财产,他的居所如王宫一般,却又没有纨绔子弟的轻浮,他文质彬彬,是绅士。这个人会给杜拉斯期望的一切:金钱和做女人的体验。命运已定,在所有的人选中就选择他吧,她跟随着李,无需再去等待,无需在踌躇中感到不安,终于盼到少女时代的结束。他们在堤岸一个无名的包房里做爱,杜拉斯对此感觉很好,但又无法理清这种错综复杂的情感,几乎没有语言交流,没有誓言,没有许诺,正是肉体的力量使他们完全沉浸于享乐中。爱情在一年半时间里秘密进行,没有节外生枝,保持着原始的朦胧状态。
  这段故事是刻骨铭心的,杜拉斯永远也没有摆脱它,也不愿意放弃,她始终珍藏着,她反复用文字呈现这个故事,久久回味。到了1984年,杜拉斯70岁了,她仍不忘记朝花夕拾,写出了《情人》,回忆与情感的闸门彻底打开,她不再需要隐瞒,不再需要文学的矫揉造作,杜拉斯说:“这时没有任何编造的东西,甚至没有编造一个逗号。”
  童年,少年,印度支那,是杜拉斯一生的灵感。
  
  奥威尔:缅甸的警察生涯
  
  奥威尔19岁,从伊顿公学毕业后,去缅甸做了五年警察。在当时,这还算是比较体面的职业,年薪444镑,另有奖金。年轻的奥威尔对缅甸之行满怀憧憬,他以为这将是精彩的冒险经历。(虽然,他出生于孟加拉,但,一岁多的时候就离开了,几乎没有任何记忆。)
  没想到,等待他的是孤独、痛苦和内心的矛盾。
  1922年10月27日,奥威尔乘坐“赫里福德郡”号轮开始了从肯伯郡到仰光的30天航程。这对于他并无任何浪漫,更无艳遇,他的目光偏向了另一面,船是一个微型的殖民主义世界,他看到了工人的悲惨状况。有一天午饭后,他惊讶地发现一个低级工人在甲板上疾跑,为的是藏起一块偷来的奶油布丁。这一幕就在眼皮底下发生,是那么具体,那么触目惊心,“这比我从六七本社会主义小册中学到的更多”。
  船到达锡兰后,冲入视野的是野蛮的暴行:
  我乘坐的班轮停泊了,照例有一大群苦力拥上船搬行李。几个警察——其中包括一个白人警官——在监督他们工作,有个苦力笨手笨脚地搬起一个长长的铁皮标准箱子,以至于险些碰到人们的头,有人因为他不小心骂了他,那位警察眼一扫到这个人的动作,就在他屁股上狠踹一脚,踹得他从甲板这边摇摇晃晃冲到那边。有几个客人——包括女乘客——低声表示赞许此举。
  奥威尔心生同情。他苦涩地预先感受到了他的警察生涯将是如何,他也看到了英国官员和平民的道德蜕化,他能避免这种蜕化吗?他没有很大的把握。
  当时的英国虽然控制了缅甸,但这是武力控制,毫无民众与社会文化基础,一柄剑孤独地插在广袤的土地上。白人在这里孤立、无聊,他们被迫挤在白人俱乐部里打发时间。奥威尔后来在《缅甸岁月》中写道:“彼此极看不顺眼的人们夜复一夜地碰头,不顾一切地努力忘掉他们自身生活中的无聊……这间俱乐部不止是个娱乐的场所,而且是一种团结的象征。”奥威尔的笔调明显带着嘲讽,他不喜欢这种相互安慰的方式,讨厌虚伪的社交,他常常郁郁寡欢,一人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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