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对未来的纪念

作者:艾 兰




  当陆爱民走出希思罗机场,夹杂在似乎是来自全球各地的人群当中,他意识到不管他的知识有多少,他其实完全不知道应该对他的英国之行做何期待。他并没有像外国人在中国一样那么引人注目,因为举目四顾这里到处都是黑头发的中国人,更别提肤色的不同了:黑色、褐色、黄色、红色和白色。他之前从来没看过这么多发色、肤色和眼睛颜色各不相同的人混杂在一起。他听着周围的人说着各种不同的语言,看着他们千奇百怪的体态和着装风格,这与他预想中的英国社会完全不是一码事。
  最初的几天,他体验到了一种深刻的毁灭性的失望。伦敦远不是什么他一直以为的文明之都。这里根本看不到所谓的“绅士”;食物比他预想的还要难吃;伦敦人看上去肥肥胖胖,病恹恹的;街道比国内的还脏,跟上海和北京比起来,地铁感觉就像老古董。许多建筑物看起来都是年久失修的样子;总之所有东西都七零八落。甚至连天气都变化无常。街上的气氛也让人很不舒服。互不关注,每个人看上去都像在往什么地方赶。
  孩子们也没什么礼貌。有一次,他拦住两个小男孩,问他们怎么去皮卡迪利广场。
  “我想去皮卡迪利广场……”他刚开口。
  他们却大叫着回答他:“那就去吧,滚!”叫完就笑着跑远了。
  夏洛特和她丈夫去上班的时候,他就开始待在家里看电视。他再次惊讶于自己的所见。居然有如此之多的“问题类”谈话节目。例如:“我女儿的饮食紊乱”、“政府背叛了工会吗”、“用涂料还是用墙纸”。
  其他的节目就都与性有关系了。教女人们怎样更好地“享受”,鼓励大家“发现”彼此,帮助男男女女们“了解”他们被压抑的欲望。这些人还会有哪些被压抑的欲望呢?在练习了一个晚上,并与世人探讨一番成败得失后,他们躺到床上,把这些拍成了电影。
  经历了最初一个星期的幻灭之后,他决定从他喜爱的男女主人公的角度来考察英国。他去了埃文河上的斯特拉特福德。他走访了奥斯卡·王尔德被捕的饭店,还在布鲁姆斯伯里逛了逛。每个地方他都让路人帮他拍照,用的是离开前他妻子买给他的迷你宝丽来相机。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了一张地图,上面贴满了小图片,来突出那些他已经走访过或者打算去走访的所有文学胜地。他把自己已有的“知识”与地球另一端他去过的地方联系得越多,就越得意。
  他的游程之一是海格特墓地。吸引他去那儿的可不是夏洛特以为的卡尔·马克思的墓地,而是他最喜欢的诗人之一:克里斯蒂娜·罗塞蒂。
  导游是位年轻女子,金头发漂白过,额上扎着一根深红色发带。她欢迎大家来到西侧墓地,并让他们随意在院子那一边的柱廊里坐下。
  游程开始时,她告诉大家柱廊的功能有二:一是实际作用,一是象征意义。前者是指它能为哀悼者遮风挡雨;后者是指它标志着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因为严格意义上的埋葬地是从柱廊的那一头开始。接着她请大家跟随她穿过柱廊的中央拱门,踏上台阶进入墓地。
  陆爱民嘎吱嘎吱地踩着墓地的鹅卵石小径前行,导游在向大家介绍海格特墓地慈善机构的公谊会教友们是如何遵循“有限忽略”原则来管理墓地的。她解释说当地政府保证,因为这个地方有独一无二的花草树木群,所以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墓地的植被生长不受任何干扰,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地方会如此枝繁叶茂。
  陆爱民想象着自己掉进了一个洞中,现身在一个名为“有限忽略”的迥然不同的世界里。他们走过“埃及大道”时,感觉就像探险家们在一个遥远大陆的丛林里艰苦跋涉,还刚刚路过某处古代的废墟。导游用的那些词听起来似乎就是居住在这个非凡丛林里珍禽异兽的名字:地下墓穴、陵墓、石棺和方尖石塔。拱顶、楼阁和精雕细琢成动物、天使、火炬和十字架模样的墓石都以奇怪的角度挺立着,安排成看似漫不经心的样子。这一切看上去好像前一刻它们还活灵活现,转眼间就定格成现在的这个姿势。比照起来,那些花草树木可是享受着绝对自由的狂欢,用它们专横的枝叶推开过往,将墓石和雕像包裹起来。
  通往罗塞蒂墓地的小径就像丛林中小动物留下的足迹,偏离于主道之外。陆爱民在被树丛遮蔽的一条小路中穿行,这条小路似乎是要把人引向神秘的墓地中心。
  当他们到达路尽头的墓地时,陆爱民既兴奋又失望。
  他暗想这简直就是一条“绝路”,然后笑了。
  长眠于此的是他至爱的几首诗的作者。挣扎于对神的虔诚和对感官世界的强烈意识之间的她,是他青年时代最早的一批偶像之一。她代表着英国人身上他最喜爱的东西:充满激情的神秘创造力,最终让步于公共规范。在他最终决定顺从母亲的意愿找个妻子、成为丈夫、组建一个家庭时,他经常想起她不结婚的决定。她深爱着的男人与她虔诚信仰的宗教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冲突。她无法妥协,为了她自己对“正确的道路”的阐释,而牺牲了她个人的欲望。异曲同工的是,陆爱民结婚的决定在他自己看来也是“正确的”,而不是自然而然的。
  墓穴本身毫无特色可言。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的想象力到底有多丰富。无论在她生前还是死后,克制都取得了胜利。
  他不知道克里斯蒂娜·罗塞蒂会怎样来理解他在中国的生活。他过的是一种“有限忽略”的生活?或者如他所愿,是秩序与混沌之间达成平衡的那种生活?
  他看了看四周疯长的草木,不起眼的墓碑在其间时隐时现。枝叶是如此茂盛,他根本分不清什么是从树上垂吊下来的枝条,什么是从地面向上伸展的草丛。站在她的墓碑前,他幻想着能听见那些从《小妖精的集市》里出来的叛逆精灵。这些在维多利亚时代用来象征诱惑的古怪精灵不会与这个“有限忽略”的世界格格不入。
  
  飞翔,奔跑,跳跃,
  气喘吁吁,
  咯咯轻笑,拍手,欢叫,
  咯咯呼唤着,叫个不停……
  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
  像鸽子一样振翅飞翔,
  像鱼儿一样游动,-- (注:选自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小妖精的集市》)
  陆爱民几乎能看到这些神奇的生灵在引诱罗塞蒂从坟墓里走出来去做她生前为信仰所禁止的事。
  天慢慢黑了,游程结束时,大家溜溜达达地返回墓地大门。陆爱民往募捐箱里扔了一英镑,点燃一支烟,沿着海格特墓地的后街踱步,感觉就像他正在自己一直幻想的白日梦里,过着一个隐居乡村的学者生活。
  “潮湿、宁静、落叶满地的街道,”他暗自揣度着自己该不该试着用英文写首诗,说说这次墓地之行。有某种东西打动了他。他决定先不回公寓,而是上了辆公共汽车来到了伦敦市中心。他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但这是个温暖的夜晚,在亡灵中度过一个下午后,他觉得这个晚上应该在活人中走走。
  无论如何他一定感觉到了什么,因为这正是他所寻觅的。他在高尔街下了车,走了五分钟,接着就在布鲁姆斯伯里的一条街上发现了一个马路派对。路两旁的饭店把他们的桌子搬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这条路已经禁止通行,有两家酒吧出售啤酒,用的是白色的塑料大杯,可以拿着在街上走。无论哪个方向都有音乐传来。他能看到在街道的那一头已经搭起了三个舞台,准备现场表演。街上熙熙攘攘,但并没有人满为患。就像春节时的中国乡间小镇,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庆祝的,不过是在英国一个放松心情的温暖夏夜。街道两边树木长长的枝叶形成了一个淡绿色的华盖,人们在下面漫步,围坐在桌边,互相拥抱,喝酒,吃鲜美多汁的小吃。
  “为什么不尝尝我们新鲜出炉的印度饼呢?”一个印度女人对陆爱民吆喝着。他没有注意到,但他正好站在一个临时的室外柜台前面,这个柜台是从一个印度餐厅里搬出来的。他还从来没吃过印度食物呢。
  “来一个吧。我喜欢吃中国菜,但你一定没吃这样的东西。尝尝看。”那个女人笑着说。
  “好吧。”他心动了。
  “只要二十便士一个!”她笑了。
  他不得不承认味道的确好极了,却让他感到有点渴了。陆爱民决定破一次酒戒,给自己买杯啤酒。很快他就拿着一品脱啤酒加入到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当中。他能够感觉到酒精在血管里奔涌。他的脸变得红彤彤的,就这么一次他决定痛痛快快地大喝一场。他一直走到街道那头最后一个聚集点,然后掉头往回走。第一个乐队已经开始表演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秃顶男人,穿一身灰西装,打一条黑领带,正在卖力地演唱着。乐队演奏的音乐有点疯狂,但是人们似乎非常喜欢。每个人都唱得出歌词,还跟着音乐节拍上蹦下跳。
  陆爱民往第二个舞台走去。那是一支由四位女士组成的乐队。她们表演的是民间音乐,陆爱民觉得是爱尔兰风格的。她们嗓音柔美,吸引的似乎是年纪稍大一些的观众。陆爱民决定等他再把这条街走上一遍就回到这里来。他给乐队拍了一张照片,又给自己买了一品脱啤酒,继续往前走。
  在第三个舞台上,乐队刚刚开始演奏一支新曲子,但是歌手却安静地站着,他的头微微垂着。他有一副强健的体形,他身上的某种东西使陆爱民内心突然生出些许期待来。歌手抬起头,看了一眼观众,开始了演唱。他的脸是苍白的,棱角分明,更像是一个老派的电影演员而不是街头艺人。他比陆爱民看到的其他歌手都要年轻,看起来有点与众不同。
  刚开始他的声音又细又低,但极具穿透力。漫不经心地站在台上,他看上去不知所措,但是他的蓝眼睛却表明他正全神贯注于自己演唱的歌曲。他竭尽所能将自己的声音——音调、音高、音量和演唱指示——置于控制之下,这一点给陆爱民留下了深刻印象。
  音乐又起,歌手的嗓音变得雄浑、宽广,似是天籁之音,又如湍急之水,无边无际,其款款神韵,其放荡不羁,兀自从歌手口中倾泻而来。其嗓音又似脱缰之马,任你使尽浑身解数,也拉它不回;而那双蓝色的眼睛则牢牢凝视着剧场中央,恰似两只强有力的手,紧握着全速飞驰的轿车的驾驶盘。
  奏乐第三次响起,这回歌手对乐曲恣意修改起来,将蕴藏在乐曲深处的全部歌曲的涵义揭示无遗。他的声音虽然与陆爱民听过的任何中国通俗歌手的声音都不同,却有某种莫名的似曾相识之感。陆爱民感到一阵激动,那歌手最后干脆甩开乐谱,用他那超凡脱俗的嗓音,打破歌曲的原序,重新组合起来,完全沉浸在他那变化无穷的重拆重组之中。
  演唱结束后,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抬起头,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而这份笑容也正是陆爱民心中那份欣喜的确切表现。
  人群中发出了欢呼声与喝彩的口哨声。陆爱民的心旋转了起来。他感到自己被属于另外一种生活的情感压倒了。仿佛他生活在某种让人欣喜若狂的梦想世界里。舞台上那个快乐的人让他惊呆了。他觉得似乎他更了解那位歌手,甚至超出了对自己的了解。当纷乱与喜悦交杂成一种无法确定的感情时,他不禁潸然泪下了。
  歌手介绍他的下一支歌曲时,陆爱民注意到他说话的声音是多么的温柔、谦恭。
  “下一首歌是《她走后不再有阳光》(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s Gone)。”他面带微笑慢声慢气地宣布。
  起初,当陆爱民看着歌手一点一点地将自己融入这首悲伤却充满激情的歌曲时,他丝毫也动弹不得。他声音的魔力将他拉伸到了极限。几分钟之后,陆爱民举起了他的照相机,却无法按下快门,害怕它会破坏眼前的景象。歌曲接近尾声时,就像墓地的一位天使——来自那块“有限忽略”的天地——复活过来,脸上带着会心的笑容向他走来。那个笑容表明他是来带陆爱民去到某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的。
  观众们爆发出喧闹的喝彩声时,陆爱民按下了快门;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之前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另一个人。他突然想到他以前关于百分支六十的说法是如此的荒谬。愿望的大小是不能用百分比来衡量的,对一个在布鲁姆斯伯里街头欣赏英国男歌手演唱的来自中国的英语教授来说,它更像是一种神秘的音乐,旋律出人意料地婉转起伏。
  乐队和歌手离开舞台休息去了。陆爱民毫无办法,只好抬头去看旁边那个舞台上爱尔兰民间乐队的表演;渐渐地却是确信无疑地他感觉到他以前的生活回来了。他边看边欣赏她们温柔的和声演唱远远传过来。然后,他把啤酒杯扔进了垃圾箱,又久久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歌手表演的舞台,转身向汽车站走出。
  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回家。他妻子在开会,所以他打电话给他妈妈。一切都好,天气还是很热,她提醒他别忘了给父亲买双克拉克牌(Clark's)皮鞋。搁下电话,陆爱民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他妻子和儿子的合影,把它放到歌手那张宝丽来快照旁边对比着。一张清晰而真实,另一张模糊而抽象,却仍然深深地把人吸引。他们看起来似乎都那么遥远。他躺回床上,深深叹了一口气,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眼前一片朦胧。他再次想起了罗塞蒂的诗:
  快乐已经过去,悲痛一去不返,
  难道这就是死亡?或者,就是生活?
  (注:选自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小妖精的集市》)
  他又看了看那两张照片,然后把歌手的照片放在他妻儿照片的下面,把它们都塞进了自己的皮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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