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我的传记备忘录
作者:亚当.海斯列
“爸,”他说,“静一静吧。”他的话音是那么平,那么驯服。
“我问你干哪行。”
“我在经纪公司上班。”
经纪公司!我哪样没教过这孩子?“他们让你干什么?”
“股票。听着,爸,我们得——”
“股票!”我说。“上帝!你母亲要是持有股票非在坟墓里翻身不可。”
“拜托,”他压着嗓子。
“这又是什么意思?”我问。
“算了。”
这时候,我注意到门厅里所有的人都盯着我们。他们都像二十年前出现在电视里的人,男人们穿着罗伯特?瓦格纳(注:好莱坞男星。)高翻领毛衣和鲜艳的外套。一个女人穿着紫色热裤,肩上一只挎包,和身体等大,一副特别不以为然、自以为是的样子,我倒想问问她做了什么高人一等的事情。“三年之后你会骑上我的自行车。”我对她说。她往后退,就像我往地毯上扔了只老鼠似的。
我们落座之后等了十分钟餐前面包和水才上桌,又因为劣质服务的刺激,我开始往餐巾上记录我们每次提出要求的时间和服务到位的时间。同时,我想到了:
带电池的中空镀铬骨架固定于后胎,接后轮引擎罩,接手柄控制器/拇指制动加速器;提醒骑车者在使用积累旋转力时出现的曲轴加速。电闸呢?
立传者文档:格拉姆是我的灵感之神,传奇事例参见储物箱、薄饼模、飞行小熊、重修好让他在里头玩的大车库、电动自行车。
我想把第二瓶葡萄酒也退回去的时候,格拉姆表示反对,显然是基于这种观念:为了不伤害任何人的感情,就该接受变质商品。这在我看来就是感情脆弱,但是我为了和谐的气氛不再坚持。他有某种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开胃菜竟足足用了十九分钟才上桌。
“你应该开始考虑辞职了,”我说。“我已经决定这次不会再做局外人。电动自行车是一个旗舰产品,是一种可以支撑起一整个企业的东西。我们做好发财的准备,格拉姆,而且我可以和你一起干。”罗伯特?瓦格纳们之中有一位在邻座上伸长脖子看着我。
“我说,我打赌你想分一杯羹吧,老弟,”我这么说,他一听赶紧埋头大嚼沙拉。格拉姆听我详细讲解着商业计划:有现成的启动资金,因为我们将很容易吸引到风险资金;制造厂的选址——你得小心州政府的规定——要去聘请的高层管理人员、在我手下工作的设计师、一支销售队伍、会计、福利、书桌、电话、车间、工资、税费、电脑、复印机、装潢、冷水机、门口地垫、停车场地、电子帐单。还有增湿机。要考虑的太多了。正说着话,我发现餐厅里其他人也开始听起来。通常我是透过眼角瞥见的,人们伪装得很好,会重新回到谈话中,他们大概以为那样的哑剧表演能蒙混过关。此时西屋驯鹿闪入我脑海中。凭他们对我热衷圣诞传说的了解,想出把他安插在我每周五都去的小饭馆里,誓要剽窃我的知识产权,真是神机妙算。
关于切维蔡斯事件,也查一查是不是我发明了自动倒带的卡带机,既然这样也查一查索尼或者通用电气在我巴尔的摩的住所附近是不是有产业——噪音、扰民策略、障人耳目的道路工程设施等等——还有施温、兰苓(注:英美自行车公司。)等等是否在我去洛杉矶期间出现过。
“我们说点别的行吗?”格拉姆问。
“随你喜欢,”我说,并告诉招待我们的头盘菜已经迟了二十六分钟。结果我的鱼比皮革还老。没等招待走开,我又得打响指让他回来。
“停下吧!”格拉姆说。我再也受不了他的忍气吞声,干脆不再理他。他的身体越过桌子倾过来,正要把我的胳膊摁下去,这时那个伙计回来了。
“有问题吗?”
“我的鳊鱼干得像沙。”
长着山羊胡子的那个年轻人怀疑地瞥了瞥我的菜,好像倒是我从桌底下的什么包里抽出了一模一样的头盘菜把原来的菜换走了。
“我得要份新的。”
“不,他不需要,”格拉姆立刻说。
招待顿了顿,考虑该听谁的。
“你跟自行车扯得上关系吗?”我问他。
“你指什么?”他问。
“在职业上。”
……年轻人望着房间另一头的领班,那位暗示性地一点头。
“那好。我们这就走,”说着,我顺手抓了几个面包卷。
“坐下,”格拉姆执意说。
但是太迟了,我知道了这家餐厅对山地自行车高层管理人员的怠慢。“你以为我会让一帮行业骗子窃走这个将改变所有美国人对自行车的想象,并且有一天改变地球上所有人对自行车的想象的点子吗?你知道自行车对人们意味着什么?它们就像冰淇淋,就像儿童图书,是融入我们最早期记忆的原始物象,且不说我们和轮子之间息息相关的联系;轮子作为一项发明标志了人类知识大进步的开始;是知识让我们经历了从制版印刷到宗教变革到超乎梦想的速度到月球的发展。你骑车时,便置身于人类上溯至埃及运石农民起一条不断的奋斗锁链中;而我正处在改造这项发明,对其近乎神奇的动力进行可存化质变的节骨眼上。你将有幸和我见证那一刻——仿佛勇敢的哥达斯(注:征服墨西哥的西班牙探险家。)那如鹰的双目/凝视太平洋时——他的队员在惊讶的揣测中对视时——/沉默,于达立安山巅。我们拭目以待!”
因为我是站着说这番话的,餐厅里不少人似乎以为这番话也是对他们说的,而且我尽管失言把研究内容透露给了他们,我从他们敬畏的表情里看得出他们和我一样也知道:并非人人都能登顶真正的创造发明的白色巅峰。有些人——好比这些人——只能呆在低处,那里的空气中弥漫着平庸和被惰性毁灭的梦。是的!真的。
“你们永远比不上我,”我对那些呆愣愣的行业间谍们说道。
这看来让格拉姆确信我们真该离开了。他在桌上扔了些钱,拽着我的胳膊领我出了餐厅。我们慢慢沿大路走。格拉姆身上有种感觉懒洋洋的东西——他的圆肩和低垂的头。
“我说,就在那儿有家日本馆子,我们可以吃到寿司卷和铁板烧,或者鸡泡鱼什么的,我可以听你好好说说经纪业的事,我们甚至可以想想你们公司愿不愿意来做自行车公司的上市,有一个好处可能是——”
他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他的体征实在像极了匀称的女人,我因而想起单身时的种种快事,尽可坦然享受的青睐和微笑,既说到了这种事,说圆房又有何不可?一个七十三岁的人说什么勃起可能不合适,但是啊,我可行着呢!心里正这么想着,我们来到一个看似豪华酒店会议中心大堂之类的地方,自然我也正在想着展会的事,还有你得提前多久预订这些东西,所以我往里走,格拉姆稍有抗拒之后,也跟来了(我告诉他我需要用洗手间)。
“我想和展会经理谈谈,”我对前台的姑娘说。
“我想他只有白天在这儿,先生,”她面带一丝客户服务式的微笑答道,似乎她告诉我的正是我想听的。
“嗯,简直妙极了,”我说,而她看来也赞同,是的,是妙极了,皇家索尼斯塔酒店展会经理遵守如此有规律的作息是妙极了,似乎这样是对某种良性自然秩序的肯定。
“我看我只好开一间套房了,明天早上再会他。我和我儿子想在房里单独来点客房送餐,那里不会有小贼出没!”
姑娘敲打着键盘,愁云浮上了她的脸。
“胡佛套房有空,在十九楼。是六百八十元一夜。可以吗?”
“太好了。”
钥匙到手,我就穿过大堂走向格拉姆,他正坐在沙发上。“晚餐就绪,”我一弓身说道。
“你在说什么呢?”
“我给我们找了间套房,”我说着晃了晃钥匙。
格拉姆翻了翻眼珠,握紧拳。
“爸!”
他的声音里有种绝望的东西。
“怎么!”
“停下吧!停下吧!你犯病了,”他说。他看上去简直疯了。“你想过琳达和厄尼为什么不愿意见你,爸,你想过为什么吗?你真的那么意外吗?他们受不了!妈妈受不了!你不明白吗?你不去看病是自私的!”他大声吼道,拳头锤在腿上。“你不吃药是自私的!自私的!”
大堂刺目的灯光照得他面如死灰,而且从他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我能看见将来有一天会成为岁月痕迹的轮廓,然后突然儿子的身体俯卧在我面前,上一次我们见面至今的岁月如甬道般在我面前无限伸展,我还听见某种极度孤独的低语声穿越其间,仿佛每一年每一小时里他每一刻的痛苦统统都凝在一口气中,停留在这稍纵即逝的一刻中。泪涌入我的眼里。我被征服了。
格拉姆从沙发上站起身,被他自己的话震撼了。
我晃晃钥匙。“我们会尽兴的。”
“你必须还给前台。”
我抓住他的肩,他——我最伟大的创造。“我们在一起如虎添翼,”我说。我握住他的手腕,领他进了电梯,听见他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提醒我让他别被雨淋着。“我会的,”我小声说。“我会的。”
“罗伯特?瓦格纳”和“纳塔丽?伍德”在电梯里,但是他们老得不成样了,不再有人喜欢他们。她嚼着口香糖,穿着紧身衣服,显得很不自在。他的高翻领毛衣已经旧了。但是我感觉他们知道些事情,他们已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所以我对他说,“对不起,你知不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一两个姑娘,呃?其实我们要的是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我儿子是同性恋。”
“爸!”格拉姆大声嚷道。“对不起,”他对那两个人说,他们此时都背抵着墙,好像我是他们破烂的B类电影里某个歹徒似的。“他只是喝多了。”
"多个屁。我儿子是同性恋你有什么不满意?"电梯门开了,他们像臭虫似地赶紧踏上地毯。
对一个眼看成千上万人活活挨饿而屁事不干的人而言,胡佛套房倒名副其实。房里有整篮整篮的水果、一只备足食物的冰箱、满满的酒柜、床头的仿洛可可油画、鼓鼓囊囊的沙发椅、必须光脚来享受接触快感的地毯。
“我们不能住这儿,”格拉姆说,我则正把鞋子甩向房间的另一头。
他的声音闷闷不乐的;他似乎已失去刚才的活力,现在容不得我像他这样:巴尔的摩的一份份搬迁令、一家家追债事务所、公寓房里的异味……“我们才刚开始呢,”我急着说。
格拉姆坐在房间另一头,而他低下头的时候,我想象他是在祈祷等他再次抬头的时候,会有所不同。小时候,他曾在我出差前到我书房来送礼物给我,他还会求我别走;礼物都是些他从书架上找到的书,用圣诞彩纸包好。
我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转到前台。“这里是胡佛套房。我想要一家事务所的电话,能为我们提供一位年轻男子,又聪明又有魅力的那种——”
格拉姆夺过我手中的电话。
“这是干吗?”我说。他母亲以前总是鼓励我问他问题。“身为同性恋感觉如何,格拉姆?你为什么从没告诉过我?”
他呆呆地瞪着我。
“怎么?怎么?”我说。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能问我?”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爱上了这个叫艾瑞克的?”
“我以为你死了!你一点都不明白吗?我以为我自己的父亲死了。你四年没打过电话。而我无法去查清;要我去查清你已经死亡,我做不到。那种感觉好像我又成了一个孩子。我只希望会有一个解释。四年,爸。现在你说来就来了,还想知道身为同性恋感觉如何?”
我径直走向冰箱,那里头有一瓶不错的夏朵内白葡萄酒,借助一把我在水池里找到的螺丝起子,我给我们斟了两杯酒。格拉姆似乎不想要他的那杯,可我还是放在了他手边。
“噢,格拉姆。巴尔的摩的电话公司糟透了。”
他哭了起来。他哭的时候显得那么年轻,就像那个下午在老宅的车道上我教他骑自行车的时候那么年轻,车道上的尘土落在他汗湿的脸颊和湿漉漉的睫毛上,直到暮色沉入田间才在热水浴中洗去,然后我们一起听着他母亲在厨房里用水的声音、隐约的无线电声,还有乡间之夜的寂静,那时他似乎真能和我一样感悟那一切。
“你知道,格拉姆,他们常常多收我钱,所以一旦他们拿走一条线,再要重新安装的话就像把红海从中劈开一样难。不过几星期之后等自行车专利成功了,我们就不愁了,你和琳达还有厄尼和我,我们都去伦敦,住康诺特酒店(注:豪华酒店。),我还要带你们去逛逛摄政公园——我和你母亲蜜月里曾在那儿绕着那座挤满鸭子的小岛划船,那个岛其实有点脏,想想吧,尽管你不会真觉得鸭子很脏,它们在水里如此优雅,但事实上——”突然我自己都不信了,而且我能听见这个房间里自己的声音,听见其中干涩的调子,我也中断了思绪,而且我的眼里不由出现了格拉姆曾经和朋友们玩耍的院子,身旁是紫色的百合和苹果树,树上是互相缠结的树枝,托着树屋的夹板,我真高兴他能尽情享受那树屋,我自己一个都没有过。那时他了解我,哪怕在我最无畏的时期里,那时他母亲和兄弟姐妹都为他们不明白的东西感到害怕,他会在摇摇欲坠的大车库里坐在板凳上看我写满那辆斯蒂倍克老破车挡泥板上支起的那块黑板,绘制出包罗万象的图纸,太阳能机动车和折叠式住房,我们的时代折射在为时代应运而生的设计中,到了夜里他会在他房间里用纤巧的手细细地把我设计中他记得的东西画得满地都是。
我又看到那双手摊开在腿上,指甲啃秃了,角质层破了。
我不知如何道别。
在圣塞伐村庄里,一位老妇人整夜看护我濒死的朋友。黎明时分,我吻了他冰凉的额头,又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