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母亲的儿子
作者:苔萨.哈德莉
后来他进了学校,为此她才比较地安顿下来。但是也许现在,他发现他自己昏乱了,迷失了,行为不规,于是他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他是在步她的后尘,所以他来找她求教。因为他以为,她会知道,他下一步该怎么做。或许,他带着自己的危机而来访,是对过去那些不安定的生活,表示一种原谅。
"工作上怎么样?"她问。
汤姆斯不大明白地看着她。那还用说么,跟他生命中的激情剧烈爆发相比,工作中的事情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你说的,你也有工作上的烦心事要谈谈。"
"还是老问题,我是说,我给一个议员装信封,而这议员投票赞成发动伊拉克战争。我是否还应该呆在那棚子里,朝外尿尿?也许我该跑出棚子来朝里尿,更有尊严些。"
"尊严的尿。"
"我们讨论这事太多次了。"
"只是现在问题更复杂了,因为她在那里工作?安妮。"
"也许我独自一个跑到布拉格去生活,就能够一了百了。或者什么别的地方,布达佩斯。"
"你是说,离开她们两个?"克莉斯汀问,"女人麻烦。"她叹口气,以此开个玩笑。
她忽然感到相当确信,他事实上真的很可能会出国去一阵子。即使他自己还并不知道得很清楚,这念头只是在他的谈话中,作为一个笑话而突然冒出来。但是在许多混乱和自我反省之后,在为了他的两个姑娘而感到过许多痛苦之后,他就将会那么做。
"如果你到布拉格去,我会很想你,"她说。
"请个假,来跟我住一阵。"
她喜欢他在伦敦,离她不远,但是她刚开始想象到布拉格,她就晓得,那正是她希望于他的,那不仅只是玩弄机会和升迁的圆滑游戏,而是怀着更广阔和深入的原创力,进入古老而文明的欧洲,进入复杂的成年生活。
"我得走了,"汤姆斯说。
刚才十五分钟里,他已经看了三四次手表。
"你要去会安妮么?"
"不,"他说了个谎。
虽然他向克莉斯汀坦白了,可是她一点都没打算要跟着他去会见那个大个的,黑乎乎的,聪明的姑娘。说到底,她只不过是他的母亲。也许今晚安娜要参加皮拉底斯或者什么别的演出。安妮下班以后,两个恋人可能会有一整个夜晚在一起。躲在哪间酒吧的角落里,坐在一处,捏着半截烟用劲地抽,一次又一次重复那些不合逻辑的话题,在桌下膝盖顶着膝盖,喝醉酒而兴奋异常,或者回到她的住地。反正总不过都是那一套。
汤姆斯离开之后,克莉斯汀的窗外,天空又变样了。堆集成岸的灰蓝色云层散开了,吞入柠檬色的湖水。零散而蓬松的浮云,在苍茫的晚光中抖动。克莉斯汀还有一小时可以工作,然后就结束,洗澡换衣。她约好了一个朋友,今晚到英国电影学院去看博格曼的一部电影,然后共进晚餐。
她拿起自己的拷贝"早安,午夜"。她的名字写在衬页上:克莉斯汀.罗庚,格尔顿学院,1971。她能够肯定,汤姆斯1980年出生的那天早上,她手里就拿着这同一个拷贝。不,不是他出生的那天早上,而是前一天,因为他是直到过了当天午夜才出生的。当时她正在写她的论文,打出一个新章节交给她的教授过目,并且仔细地对照原文检查所有的引文,这时她感到第一次阵痛。
第一次阵痛,汤姆斯就要来到的头一个讯号,比预产期早了两个礼拜,好像一个尖锐而细小的铃铛,敲打出一个信号,更像是听到了什么,一个准确的高音符,来自她那个艰难地挤在坐椅和伏案工作的小桌之间的膨胀腹部。妇产医院里的接生婆警告过她许多该期待的情况,出血啦,流粘液啦,破水啦,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那个细小铃铛的疼痛,如此之弱小,使她感到欣喜多于不适,在她体内一下一下,钻来钻去。她知道,只要她能够忍得住,她应该尽量拖延去医院的时间。所以她继续打字,可是她的心似乎高高飞扬起来,在小说文字和她自己的超常情况之间,随意游荡。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的起坐间里,那些时日她在牛津大学的凯特学院读书,从耶稣学院租了这个小房子居住。那所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早被拆除,空出地方来盖新住宅群。
在她继续等待的时候,有一次她从书桌边站起来,从那个毫无光泽的旧货镜子里盯着自己的脸,她为了保留那个古式框架才一直保存着这个镜子。她想到,不过五十年前,当莱斯的小说完成的时候,她也可能曾经注视过自己,就像她现在一样,面临一个不可知的巨变,并且合情合理地猜测,她是否能够存活下来。在那部小说里,萨莎的婴儿死了。克莉斯汀并不害怕,实在的,但是她不能想象,当时间到达的时候,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些什么。她到医院去做定期检查的时候,有时会经过那些新母亲。她们走到等待着她们的车子或者出租车去,后面跟着护士,手里抱着她们的婴儿,包在白色的包裹里。她没有朋友是有新生儿的,她不知道对自己的白布包裹的孩子负责任,意味着什么。
她有两次拿起电话,想打给艾伦,但是还没有拨完号码,她就放下了。虽然他们早就计划好了,孩子出生时,艾伦会在她跟前。但她却第一次意识到,想起他的巨大身影在面前,她感到不舒服。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声音强壮,留着灰白的弯曲胡须,他是个历史学家,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我能够自己安排好一切,她那天早上这么想,计算着那些小小的阵痛,后来越来越强。她似乎能够直觉到汤姆斯到来的头一次剧痛,一点不错,而对于拥有自己的儿子的那种喜悦,将推开那在她年轻时,多年把她和孩子父亲捆绑在一起的任何纽带。
克莉斯汀的论文,是研究十二世纪早期的女性作家的。她宣称,那些作家的小说和故事,打破了深植于小说传统基础之中的常规,那就是所有的好故事都以结婚做结束,推动情节发展的只是吸引力,从而把男人和女人带到一起。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女性主义和伍尔夫的独居,都代表了一种反叛,至少具有革命意义。确实,如同劳伦斯和乔伊斯的反偶像崇拜主义一样。七十年代后期,自发的礼拜女性主义的姿态,并没有被学界所接受,严重的敌意仍正常存在。艾伦当时就不愿意读克莉斯汀的论文,他有一次说,他对资产阶级太太们那些过敏的细小情感差异毫无兴趣。她容忍了这种态度,至少开始时是忍受下来了。她甚至还曾经对此感到一种吸引,似乎在他轻蔑的大男人意识之中,他的那团浓密而英俊的胡须所代表的凶恶,正是她所必须挑战、驯服并教诲的。
汤姆斯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问她,他会不会死。她不清楚这个谈话发生在那里,也许是在海滨,不过那不是在夏天。她依稀记得是个大风天,他们顺着海边那些干枯脆硬的残留物,海藻,塑料片,鸟骨头等等,走过一片苍白的沙粒,脚底感觉很奇怪。也许那是他们跟随艾伦到诺富科海岸旅行的其中一次,那时他跟她还见面。
她一定是背对着汤姆斯,记得他的身体坠在自己的屁股上。
"没什么,"克莉斯汀说,"别操心死的事情。等你长大了的时候,也许已经发明了什么药,所以你就不一定会死。"
她记得艾伦猛然停住脚步,或许当时她把汤姆斯放下来了,他就跑去玩弄那些海里的杂物。
"我不能相信你居然会说那样的话。"
他是笑着说的,但是在那个时刻,她就确定地知道,他恨我。这念头不断地反响着,就像对准盔甲的猛然一击。她尝到鲜血,她渴求战斗。
"说那有什么错?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曾经那么想过。"
"但那不是真的。"
"当然那不是真的。那只是一种信念,能够支持你长大,直到一定年纪。你知道,就像有关天堂的信念一样。"
"假如任何一个大人,在某些重大事情上,曾经对我说过谎,我将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她当时自己也觉得很吃惊,她居然怀疑,他也许是对的。但是后来,她恢复过来,便嘲笑他。
"但那正是你喜欢做的事情,是不是?你就是喜欢因为一些事情而不原谅别人,那一定使你感到自己多么威武和严厉。你小时候,一定是个多么自命不凡的小家伙。"
他张开嘴来回答,但是又关闭了,并且转身离开她,大步走向海边。她匆忙用力追上他,而且超过他去,一把将汤姆斯抱起来,也顾不得孩子正玩着什么。他或者在手指上缠绕水洗了的杂草,或者用木棍戳弄死了的海鸟。在她的记忆里,当时刚好一阵大风吹过,撕碎了她说出的话。
"怎么样?你打算怎么跟他讲?如果你那么讲究真实。"
他不想对她讲什么不好听的话,但是他又忍不住讲出他的看法,而且讲得很漂亮。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一直虔诚地记着他的这些话:"我会告诉他,离开了死,生命就不能成型。我会告诉他,变化是生命的力量。"
克莉斯汀爆发出一阵轻蔑的大笑。"好吧,那么试试看。试吧。汤姆斯,你怎么想?爸爸说,你一定得死,不过别担心,死会让你的生命看起来更美好。"
汤姆斯发出绝望的叫声,似乎他早已对这个话题没有任何兴趣了,只把头顶在克莉斯汀胸前的衣领上,不住扭动,表示自己的不满。艾伦认为,是克莉斯汀在鼓励儿子变得早熟。他转身走开,走得很快,母子两人都跟不上他。他在黑色的大衣里面拱着肩膀,顶着风朝前走。他低着头,头发在脑后飘扬。后来他转过身,倒退着走,面对着母子,望着他们。
克莉斯汀记不得,那场争论实际上是当时就结束了,还是那天下午或者晚上他们才达成某种协议。反正在他们住的那个旅馆或者什么租用的别墅,他们又继续和好了一段时间。
汤姆斯来访的第二天,克莉斯汀到学院去。她正爬上楼梯,到自己办公室去的时候,有人从后面跑上来。
"罗庚博士?"
克莉斯汀停住脚,把手上抱的大堆书本靠着楼梯扶手休息。一个年轻的金发女郎抬着脸,望着她,绕过楼梯转角跑上来,鞋跟嗒嗒嗒地响。
"罗庚博士,您是否介意我跟您讲几句话?"
她以为是某个学生,要找她讨论某篇作业,乃至延误了足足几秒钟,才使得克莉斯汀认出,原来那个金发女郎竟然是安娜,汤姆斯的女朋友,她认识她也已经三年了。很自然的,安娜在大英国家歌剧院的服装部门工作,她没有任何理由到学院来,以前她确实从来没有来过,而且她也从来没有称呼过克莉斯汀为罗庚博士。
"安娜,亲爱的,见到你可真高兴。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么?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想跟你谈谈汤姆斯。"
克莉斯汀很自然地把手伸进自己的提包,摸到办公室的钥匙。趁着这个片刻,克莉斯汀做出决定,她的第一忠诚,是保护汤姆斯的自信力。她转过身,看了安娜一眼,好像一点都不知道有什么事情的样子。
"出了什么问题么?"
安娜的脸色毫无隐瞒,痛苦的表情就像黑色鞋印一样鲜明。她没有讲话,等着克莉斯汀打开办公室的门,两个人都走进房间。克莉斯汀把水壶放在一些图片和盆花的下面,准备冲薄荷茶。安娜点头,表示同意,她两个手掌支着自己的双颊。跟她的耳朵一样,她的手也挺大,粉红色,很敏感,手指头因为缝补工作而有些发红。
"他跟别人有约会。"
最起码的,克莉斯汀不愿意假装对她的话毫不重视。
"跟我讲讲吧,怎么回事。"
"我是说,我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是一些常有的傻事。好多次他回家晚了,他说他干了什么,可是听起来不大对头。还有就是,比如说他对我经常表现得有点不耐烦,事后又觉得心里不安,用对我特别好做掩饰。我对汤姆斯太了解了,每次他那么做,我都很明白。"
"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我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可是在内心里,他的情绪还是可能变化的。"
"事实上,我以为他可能对你讲过了,我知道他昨天到你那里去了。我没有对任何别人讲过这件事。"
安娜对克莉斯汀一直怀着亲切的尊敬。此刻她睁着一双蓝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绝望。爱情,毁灭性的爱情,使这姑娘长大起来,给了她一种凶悍和威严,那是克莉斯汀在她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她同情地摇摇头。"他谈了谈他的工作。"
"他没有讲到有关我的任何事情,引起你的注意?"
"他担心自己是不是做得对,在他的工作之中。"
"就是那些?你肯定么?我必须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对替别人装信封感到厌倦了,而且他根本就不信服那人。"
安娜叹了口气,不耐烦地盯着克莉斯汀,或者看透了她:如果她发现了的话,她就会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但不是那样。她并没有被说服,不相信克莉斯汀说的都是实话。两个女人之间,空气紧张起来。安娜暴躁地进取,克莉斯汀则和气地抵抗。
"他确实也提起要到欧洲去旅行,可是我不知道他有多认真。"
"你看,我就从来没有听他讲过这件事。欧洲哪里,具体地点?什么时候?跟谁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