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逮捕,精神病院,法院
作者:约瑟夫.布罗茨基 所罗门.沃尔科夫
布:正是!这座桥建在大房子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第二层的平面上--这座走廊在第二和第三层之间。他们押着您沿走廊从外建筑来到实为监狱的内建筑。最可怕的时刻来临了,说实在话,审问之后您希望他们打发您回家。您想:您很快就置身于街道!突然您明白过来,他们让您走的完全是另一个方向。
沃:接着有些什么监狱仪式?
布:接着有人向您说:“把手放在背后!”开步走。在您面前突然门打开了。啥也不会告诉您,您自己理会这一切。这有啥可说的!这儿不需要任何解释!
沃:就像苏珊·桑塔格说的--“Againstinterpretation!" (注:反对阐释。)
布:终于有人把您押到这座叹息桥尾,将您交给内监狱门边的值班。这位值班与助手一起搜身。然后抽走您的鞋带。再押走您。就拿我说,被押到三楼。顺便说一句,如果没记错的话,我的囚室位于列宁的囚室之上。押走我时,有人说,我不能朝这个方向看。我尝试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对我说,列宁本人曾坐过这个班房,而我,作为敌人,绝对不准朝这个方向窥探。
沃:难道大房子是这样的老建筑,以至列宁也在里面住过?
布:内建筑早在革命前就有了,外部设施是布尔什维克搞的。我想在二十年代。无论怎样,说是斯大林恐怖时期盖的,似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正是那时候的人知道追求些什么。有许多名人在这座外建筑的创作中付出了劳动。我想,甚至亚历山大·伯努瓦(注:1870-1960,俄国画家、艺术史学家与美术评论家。)也参加过建筑。但也有可能我在信口雌黄。
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伯努瓦是在1926年到法国的。这可以查......
布:如果有需要的话......长话短说,他们把您押到囚室。当他们在人生中第一次把您押到囚室,顺便说说,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因为这是单人囚室。
沃:囚室的门真的像以监狱生活为题材的电影那样,猛地砰的一声给关上?
布:对,正是这样砰地一声。
沃:您就这样被关在大房子的单人囚室里。请描述一下。
布:喏,砖墙,但髹上一层油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灰绿色的,白天花板,也可能是灰色的,我记不清了。锁上门。您落到独自面对板床、盥洗池和厕所的地步。
沃:囚室有多大?
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长八到九步。这儿,我在纽约的这个房间,大约是它的两倍。有些什么呢?床头柜、盥洗池、茅坑,还有些什么?
沃:什么叫“茅坑”?
布:茅坑?就是地板上的洞,亦即厕所。所罗门,我不知道您住在哪儿?
沃:其时我住在列宁格勒,与您同一座城市,在音乐学院附属的音乐学校。这个词儿--“茅坑”--我可不曾听说。
布:还有什么?透过它啥也看不清的窗,因为那儿照例除了窗栅外,外面还有个笼子。我得说:这是一个木套子,您不能探出头去,向谁扮鬼脸或招手。总之,它使得您非常不愉快。
沃:床头柜有灯吗?
布:没有,天花板里嵌有挂灯。它用格框隔住,您甭想打碎它。门里当然有监视孔和食物槽。
沃:食物槽就像电影中那样朝里打开?
布:对,朝里打开。但事实是,我在那儿住了这么久,不曾看见它打开过。既然这是侦查监狱,他们连续审讯我十二个小时,因此我一回囚室,便发现饭菜已经摆在柜子上。从他们那方面来说,这是相当文明的了。
沃:伙食怎样?
布:很一般,也就是说很简单。我记得,有一回吃上了肉饼,我还兴奋异常。谈监狱的伙食--这是笑话和罪过,对吧?总而言之,侦查期间伙食多少要好一点--如果拿真正监狱的伙食相比的话。
沃:为乌曼斯基案子抓您的时候,又将您押到大房子了吗?
布:对。但第三次我绕过了大房子。他们在街上抓住我,将我押到民警局去。在那儿拘押了好几个星期。以后将我送到普里亚日克疯人院所谓的司法精神鉴定委员会。我在那儿被关了好几个星期。这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日子。
沃:我知道,回忆这一点很不容易。站在您的立场上,我大概也会拒绝回答这个时期的问题。然而作为文化编辑,也可以说作为文化史学家,在这个场合下,我想知道您住在精神病院的某些细节。您在那儿住过几次?
布:喏......两次......
沃:具体日期呢?
布:第一次--1963年12月。第二次......在哪个月份?1964年2~3月。我甚至将这一切写进诗里。您知道--《戈尔布诺夫和戈尔察科夫》吗?
沃:似乎在诗集中--我知道。告诉我,实际上这是怎么回事。我对第二次特别感兴趣,其时当局把您遣送到强制性的司法精神病院去了。
布:喏,这是正常的疯人院。充斥着好闹事和不闹事的病人的病房。既然有人怀疑这些那些人......
沃:假装?
布:对,假装。第一晚我旁边单人床的那个人就自杀了。他切断了血管。我记得,夜里三点钟我醒来后:周围的人到处乱蹿。那个人躺在血泊中。他用什么法子弄来了剃刀?完全不知道......
沃:第一印象还不错。
布:不,第一印象截然不同。当我一来到这个病房,它几乎没把我逼疯。这儿的空间组织令我大吃一惊。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是窗子比通常的要小一点,不知是天花板太低,还是床太大。这儿的床是铁铸的,士兵用,很古老,大约是尼古拉二世朝代的产物。总之,大大地违反比例。仿佛您来到十六世纪的某座农舍,来到异教徒的某个房间,那儿放着些现代家具。
沃:便壶?
布:那儿似乎没有便壶。但违反比例彻底逼疯了我。那儿的窗子打不开,不准散步,更不能上街。那儿除我以外,任何人都能会见亲人。
沃:为啥?
布:不知道。也许认为我怙恶不悛吧。
沃:我很清楚这种完全绝缘体的感受。但在监狱里不是很愉快吗?
布:在囚室里可以召来看守人,如果您心脏或诸如此类的疾病发作。可以摇铃--有摇铃的把。可悲的是,如果您再次摇这个把,铃便不会发声。但在精神病院要糟得多,因为在这儿人们用各种愚蠢念头刺激着您,将一些药片硬塞给您吃。
沃:硫磺--这很痛苦吧?
布:一般来说,不。除非他们给您注射硫磺。那时甚至连动一动小指头都会给您带来不可思议的肉体疼痛。这样做为的是让您刹车,停下来,以便您啥也干不了,不能动弹。当人们开始折腾和吵架时,往往就猛塞硫磺。但除此之外,护理员还纯以硬塞找乐子。我记得在这家精神病院里有许多反常的小伙子--简直是低能儿。护理员开始逗他们,亦即用所谓色情手法煽动他们。当这些小伙子勃起了,开始硬塞和捆住他们,扎硫磺针。每一个人都尽可能以此为消遣。在这儿,精神病院,工作毕竟很沉闷。
沃:护理员曾经虐待过您吗?
布:这可以想象:您躺着,在阅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路易·布塞纳(注:1847-1910,法国作家。)--突然来了两个护理员,从床上拽起您,用床单捆上浸到浴缸里。然后把您从浴缸拽起,却不解开床单。这时床单就在您身上结成硬块。此之谓“捆着”。总之,这很令人厌恶。非常厌恶......俄国人犯下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认为精神病院比监狱要好得多,“我发誓不乞讨也不坐牢”,对吧?喏,这在另一个时代......
沃:为啥在您看来俄国人认为精神病院要比监狱好得多?
布:它是怎样产生的?它是这样产生的--这很正常--伙食要好些。真的,伙食要好得多。有时候供应白面包,黄油,甚至肉。
沃:然而您还是坚持监狱要好一些?
布:对,因为坐牢您至少知道什么在等着您。您有期限--从铃声到铃声。当然,他们可以再给你一个期限。但不会这样做。原则上你会知道,或迟或早总归会放你的,对吧?可是在疯人院您要完全取决于医生的恣意妄为。
沃:我知道,您不相信这些医生......
布:我认为,俄国的精神病学水平--在全世界来说--极其低下。它所使用的工具--非常一般。事实上,这些人对脑子和神经系统运行的真正程序一无所知。比方说,我知道飞机在飞,但它凭什么做到这点,我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象。在精神病学中情况相类。因为他们将极骇人听闻的实验加之于您。这与拿斧子打开手表机械完全一样,对吧?亦即确确凿凿可以彻底摧残您。然而在监狱里,--归根结底这又是什么?缺乏空间,而以大量时间来补偿。这就是一切。
沃:我看,您有点儿适应监狱,对精神病院则不。
布:因为您无论如何总能挺过监狱。在您这儿不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他们不会教会您憎恨谁,不会注视着您。当然,在监狱里他们可能会扇您的嘴巴或者蹲“希左”......
沃:何谓“希左”?
布:惩戒隔离室!总之,监狱--这是正常的,对吧?然而在疯人院......我记得,当我迈过这道门坎时,人们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健康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正常的良好睡眠。”我自认完全正常。但我睡不着!我就是睡不着!您开始注视自己,关心自己。结果是完全不该发生的综合体出现了。但这不重要......
沃:请谈谈“克列斯特”。要知道这个称呼的本身--彼得堡--列宁格勒口头创作的一部分,正如大房子一样。
布:只用眼看“克列斯特” --这是一个巨大的景观。我不曾注意它的内院,因为它相当平庸。我打量它时,是在太平间工作。这是内部的景观!因为这座监狱是在十九世纪末年建的。这不是新艺术派,但仍然有:所有这些迴廊、弹簧、电线......
沃:与皮拉内西(注:乔万里·皮拉内西(1720-1778)意大利画家。)相似?
布:纯皮拉内西!绝对是!这样的--àlɑrusse。甚至不是àlɑrusse(注:法文,按俄国方式。),也带有德国的倾斜面。类似普梯洛夫工厂。到处是红砖。总之,非常悦目。但以后就没有趣味了,因为他们将我送到公共囚室里,那儿关着四个人。这已经很复杂,因为开始交际。单人独处要好得多。
沃:从第一次到第三次坐牢您的情绪发生了什么变化?
布:第一次将我押到“克列斯特”时,我很慌张。濒于歇斯底里发作。但我仿佛不曾显示出任何特别的情绪,我只是认出了老地方。第三次这已经成为绝对的惯性。最不惬意的部分仍然是--逮捕。更准确地说,就是抓您的时候逮捕的程序,以及搜寻您的时候。因为您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您觉得,您还有机会挣脱。当您已经落到监狱里,那时一切都不重要了。归根结底,这与外边的制度是一样的。
沃:您指的是什么?
布:您知道我曾经尝试向老朋友解释,监狱--这已经不是那种非此即彼的现实--静静地生活,守口如瓶--所有这些难道是出于怕坐牢?没啥好特别怕的。可能就因为我们是另一代,所以已经啥也看不见?可能,我们生畏的门坎会低一点儿,对吧?
沃:您是想说--高一点儿?
布:一般来说,愈年轻,愈不怕,你想,就能忍受得愈多。因而失去自由的前景已经不会令你发疯。
沃:您和侦查员怎样打交道?
布:喏,我从不打交道,也不吭声。只是一言不发。这气得他们发疯。他们拿拳头敲你,掌你的嘴巴......
沃:真的打?
布:顺便说一句,使劲打过几次。
沃:就像那时人们爱说的,这已经是比得上吃素的年代了。似乎不应该再打。
布:不应该的多的是。
沃:难道不能通过合法的方式去申诉这些殴打?
布:什么?您知道吗,这还在捍卫法制运动兴盛期之前。
沃:我们中有许多人不曾出席审判布罗茨基,然而通过记者弗丽达·维格多罗娃在法庭所作的速记记录获悉了审判过程。这些记录在俄国的地下出版物中广为流传。它们详细地反映出法院审讯的过程。
布:详细地,但这儿并非一切。这儿可能只有六分之一的审判过程。因为很快就从法庭撵走了她。以后便开始了最具戏剧性、最引人注目的事件。
沃:我认为这些记录是最出色的文件。
布:您可能会这样认为,而我则--不。更不必说打那以后这文件印行了一千次。这一切已经不那么有趣了,相信我,所罗门。
沃:这个事实似乎证明了这些文件的独一无二性,即它统布于全世界。打那时候起它被无数次地征引。
布:我在所有方面都很走运。其他人的遭遇要比我坏得多、困难得多。
沃:这个审判的特殊性在于他们审判的是诗人。在俄国,诗人--象征性的人物,特别才华横溢:这个时期不曾有像您这一等级的诗人被当局如此粗暴地对待。
布:我那时不是任何等级的诗人。无论如何,从我自己的观点来看。可能,从这种观点--不知道哪儿有上帝。
沃:那时在俄国不出版您的诗,但人们读了又读。因为您的诗在地下刊物中广泛地流传。这时候大概不能指望获得高度的赞赏。当局或多或少地想象到他们在审判谁。您想当您获得了诺贝尔奖,这时他们会想到开庭审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