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逮捕,精神病院,法院
作者:约瑟夫.布罗茨基 所罗门.沃尔科夫
沃:审判您的时候正值俄国历史上极重要的关头。这时候人人都希望,已临近大自由。赫鲁晓夫允许出版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开始展出某些展览和演奏现代音乐。我清楚地记得某种希望的期待。
布:喏,这已经是赫鲁晓夫时期的终结。恰好在1964年10月他们推翻了他。
沃:当阅读维格多罗娃的速记记录时,你会明白所有这些理想都太天真。我个人在阅读维格多罗娃的记录时毛发直竖。
布:这倒不必。
沃:因为您亲眼目睹了这个国家机器是如何运行的。它把一切独立的、有创造性的、爱好自由的东西压在自己的身下。它就像推土机在运行。
布:您知道,打审讯一开始我就明白,他们是主人。因此他们有权压迫您。您成了异己的身体,这时所有相应的肉体法则--绝缘体、压缩度、排挤--都本能地运行起来。这儿没有任何例外。
沃:您现在如此冷静地评价这一点,是事后使然吧!请原谅,干嘛要用这些来浅薄化重要的和戏剧性的事件?
布:不,我不会虚构!事实上我怎么想就怎么说!那时我是这样想的。我拒绝戏剧化这一切。
沃:我明白这是您的美学的一部分。然而维格多罗娃的速记记录,一般来说,不会戏剧化正在发生的事件。她不会强加效果。它仍然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印象。这一卷--正如您所断言的--维格多罗娃审判记录中最有戏剧性的部分,不曾记录下来。
布:在我看来--是这样。
沃:对于这些记录最可怕的部分--就是法庭的反应,所谓“普通人”。
布:该法庭的一半由国家安全和警局的同事组成:这些制服的数量我甚至在纽伦堡审讯的新闻纪录片都不曾见过。他们仅仅没戴钢盔!我的审讯--顺便说,这也是一出电影!喜剧影片!这出喜剧比之维格多罗娃记录的要引人入胜得多。最可笑的地方是我背后坐着两个中尉,一分钟的问题,如果不是更频繁的话,他们对你说,时而是这个,时而是那个:“布罗茨基,坐好一点!”“布罗茨基,坐规矩一点!”“布罗茨基,你应该这样坐!”“布罗茨基,坐好一点!”我记得很清楚:这个名字--“布罗茨基”,此后我无数次地听到它--出自警卫,出自审判员,出自陪审员,出自证人--对于我所有意义都失去了。这就像佛教中的禅,您知道吗?倘若你重复名称,它就会消失。这种思想甚至具有附加的作用。比方说,如果你想摆脱关于乔治·华盛顿的思想,请重复:“乔治·华盛顿,乔治·华盛顿,乔治·华盛顿......”十七次,--可能不到十七次,因为对于我,比方说,这是个外国名字,关于乔治·华盛顿的思想变得完全荒谬。审判对于我很快就变得这样的荒谬。我记得,那时惟一令我产生印象的是辩护证人的发言--阿德莫尼、埃金德。因为他们就我谈了一些实在的事。而我必须承认,在自己一生不曾听说过的话。因此这一切甚至有点儿感动了我。其他的都是动物园。相信我,这一切都不曾给我什么印象。确实不曾!
沃:我想问您一件与审讯有关的事儿。法庭上出示了您青年时代的日记,您在日记上似乎“辱骂了马克思和列宁”。您在俄国写日记吗?
布:没有,何必呢?一般来说俄国人怎么会写日记呢?我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时,曾尝试写过类似日记的东西,里面记录了我关于苏维埃政权的评论,有点儿俏皮。没有更多的东西。现时这一切都藏在克格勃的档案馆里。没有什么别的日记。
沃:在这儿,在西方,您从来都不试图写日记?
布:您知道,我试过。甚至在不很久以前。但我决定,如果我要写,就要按皇帝陛下的风格--用英文。亦即是像尼古拉沙(注: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蔑称。)般地写。我在这儿甚至开始记下些什么。但总之,无论如何我始终都写不成日记。不知怎的做不到这一点。缺乏必要的宁静。写日记需要像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那样地生活,对吧?
沃:住在雅斯纳亚·波利雅纳。
布:对,在自己的庄园里。那儿的生活进行得有条不紊。为了写日记必须形成某种习惯。在这儿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