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古堡断头案
作者:阿德里安.柯南.道尔
“就是嘛,”我附和道,“真格的,我正在想——”可我惊讶地望着他,添说道。“老天,福尔摩斯,你怎么竟会猜到我内心此刻的想法呢?”
我的朋友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我的判断力或许有限,因此不便答复。”他暗自嗤嗤发笑,接着说,“你蛮有本事,明摆着的事一没观察到,便会满不在乎地装聋作哑,不过你倒是一向乐意听取简单而合乎逻辑的推理解释。”
“可我看不出什么逻辑推理使你居然料到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对他那种高傲的态度有点反感,便反驳道。
“这并不太难。我刚才观察了你好几分钟光景。你一直面无表情,默不出声,两眼扫视这间屋,随后目光停留在书架上雨果那部《悲惨世界》上,去年你读过那本书,印象很深。你眯起两眼,若有所思,明明又在思考那部巨著中所描绘的人类悲惨境遇。后来你那目光移向窗户,外边有飞舞的雪花、灰蒙蒙的天空和凄凉冰冻的房顶,然后目光又慢慢转到壁炉台上我用来开启尚未答复的信件那把裁纸刀上面。你皱紧眉头,沮丧而下意识地摆摆头。浮想联翩嘛:雨果描述的凄惨的底层社会啦,贫民窟里的严寒饥饿啦,咱们这融融炉火上方那把光秃秃的尖刀啦,你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哀伤的表情,伤感地领悟到人世间悲剧的原由和后果。我于是敢于同意你这种观点。”
“嗯,我不得不承认你极为准确地摸透了我的想法,”我认可道。“真是了不起的推理,福尔摩斯!”
“肤浅得很,见笑见笑,亲爱的华生。”
1887年已经临近年终。12月份末一个星期里,暴风雪席卷大地。从福尔摩斯贝克街寓所的窗户,可以隐约看到外面阴霾的天空、覆盖白雪的房瓦和飞舞的雪花。
对我的朋友来说,这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对我来说则更为重要,因为玛丽·马斯顿小姐两个月前刚跟我结为连理,使我不胜荣幸。我作为一名享有半薪的退役军医,终于结束了单身汉生活,可也没少受歇洛克·福尔摩斯毫无道理的冷言冷语的奚落,不过多亏他我才跟玛丽相识,这我得感谢他,因此我们夫妇俩可以容忍甚至理解福尔摩斯那种愤世嫉俗的态度。
12月30日这天下午,我来到我以前和他合住的寓所,陪老朋友消磨几个小时聊聊天,顺便问问自从上次造访以来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新案子。我发现他脸色苍白,无精打采,裹着晨袍坐着,室内烟雾腾腾,净是他喜欢抽的那种黑烟丝的浓味儿。
“除了有些稀松平常的咨询外,没有什么大案,华生,”他尖起嗓门抱怨道。“自从我除掉那个怪叫人可惜的勃特·斯蒂文斯以来,那种具有创造性的犯罪活动便似乎收敛了。”随后,他就阴郁地蜷缩在扶手椅里,我们俩便没再交谈,直到后来我的沉思默想突然让本文开始所述的福尔摩斯那种观察打断。
我起身告辞时,他挑剔地望着我。
“华生,我看出你已经付出了不少代价,”他说道。“左下巴刮得那么不整不洁,不无遗憾地证明你刮胡子时用的那面镜子让人变动了位置。再者,你一直在胡乱挥霍。”
“你可太冤枉我了。”
“真格的,大冬天还天天花五便士买朵花戴!你那上衣翻领的钮扣孔让我看出你昨天还戴过一朵鲜花呢。”
“福尔摩斯,这可是我头一次认识到你居然如此吝啬小气,”我有点挖苦地驳斥道。
他大笑一阵,接着说:“亲爱的老伙计,你得原谅我!我这样责怪你当然不对头,我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有点神经过敏罢了。哦,听!什么声响?”
楼梯上传来一阵嗵嗵的脚步声。我的朋友打个手势,叫我坐回原位。
“再多待会儿,华生,”他说。“这是格雷格逊来了,也许又有好戏登场啦。”
“格雷格逊?”
“听那脚步声,没错儿,准是他。莱斯垂德的脚步声没那么重,而且赫德森太太也认识来客,否则她就会跟他一起上楼来了。一定是格雷格逊。”
这话刚说完就响起一记敲门声,接着便进来一个人,身披一件遮住两耳的厚斗篷。来客把他那顶圆顶帽扔在身旁的椅子上,解开那条蒙住半个脸的厚围巾,露出伦敦警察厅那名警探的浅黄头发和苍白的长脸。
“哦,格雷格逊,”福尔摩斯欢迎道,狡黠地瞥我一眼。“天气这么坏你居然前来找我,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吧?快脱掉斗篷,到炉火这边来坐。”
那位警探摇摇脑袋。“一分钟也不能耽搁啦,”他一边答道,一边掏出一块银怀表看看。“那趟开往德比郡的火车再过半小时就要开啦,我有辆马车在下面等着呐。这起案件对我这样有经验的警探来说其实算不了什么,可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一块儿走一趟。”
“是件蛮有趣儿的案子吗?”
“凶杀,福尔摩斯先生,”格雷格逊简洁地答道,“从该地警方打来的电报来判断是一桩罕见的案子。看来像是德比郡副郡长乔斯林·科普勋爵被人发现在安兹沃斯城堡让人砍死了。伦敦警察厅蛮有能力破这类案子,但是由于那边警方打来的电文措词古怪,我就想到你也许愿意陪我一块儿去。你去不去?”
福尔摩斯朝前探身,把那个波斯拖鞋里的烟丝都倒进他的烟袋,然后一跃而起。
“稍等我一分钟,我去拿把牙刷和一个干净的衣领,”他大声说。“华生,我也替你带一份。亲爱的伙计,别吭声,我要是没有你的协助,又能干什么呢?快给尊夫人写个便条让赫德森太太送去。咱们明天就会回来。格雷格逊,现在我听你的指挥啦。一路上你可以把案情讲给我听听。”
我们赶到圣·潘克拉斯车站站台时,列车长已经在挥动旗帜准备开车,我们拉开头一节准予吸烟的车厢门就登上去。福尔摩斯带来了三条旅行毛毯。火车在这冬季傍晚暮色苍茫中开始向前缓缓驶去,我们仨便在各自的角落里蛮舒适地安顿下来。
“好了,格雷格逊,给我们详细讲讲案情吧,”福尔摩斯说,那顶猎鹿帽两边御寒的耳褡框住了他的瘦脸,嘴上的烟斗冒出缕缕青烟。
“除了刚才跟你说过的话之外,我啥也不知道。”
“可你用了‘罕见’这个字眼儿,而且提到那边警方的电文时还说了‘措词古怪’。那就解释解释吧。”
“我用了那两个字眼儿出于同一个原因。那边的警探在电文中建议伦敦警察厅警官看一下《德比郡指南》和《公报》。这项建议可真够邪门儿的!”
“我倒认为这很明智。你有没有看过呢?”
“看了。《公报》上说乔斯林·科普勋爵是位副郡长,当地要人,已婚,无子女,因对当地的考古社团多有捐赠而闻名。至于该郡指南,我带来了一份,”他从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翻查起来。“喏,有了,”他接着说,“安兹沃斯城堡建于十五世纪爱德华三世当政时期,彩画玻璃窗是为了纪念阿金库尔战役(注:指1415年英王亨利五世于法国北部阿金库尔村重创兵力数倍于己的法军的阿金库尔战役。)。1574年,科普家族由于王室专门调查委员会怀疑他们具有信奉天主教的倾向而遭到处罚。家族博物馆每年向公众开放一次,内藏大批古代兵器和其他珍贵文物,包括一台法国大革命时期在尼姆市制造的小型断头台,那原本是为了要对当今主人母方一位祖先执行斩首时用的,后来由于那位受难人逃脱,那台刑具就压根儿没使用过;拿破仑战争结束后,这个家族便把它当作一件遗物买下运到安兹沃斯城堡来。呸!当地那名警探准是神志不清,福尔摩斯先生。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对咱们有用的信息。”
“咱们先别瞎评论。如果没有原由,那人决不会提出这项建议。与此同时,我想请你注意现在已近黄昏,天色阴暗,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可是样样都还具体存在,近乎隐藏在咱们的视觉之外。咱们得拨开云雾才能见青天。”
“倒也是,福尔摩斯先生,”格雷格逊微微一笑,冲我眨下眼,说道,“说得还真颇有诗意咧!好了,我想先打个盹儿啦。”
约摸三个小时之后,我们在一个乡镇小站下了车。雪不下了,德比郡荒野的沼地展现在一轮明月的照耀下,村庄屋顶上的白雪闪耀着微光。站台上有一个罗圈腿的胖子,身穿牧羊人花格呢衣服,朝我们快步走来。
“你们大概是从伦敦警察厅来的人吧,”他粗鲁地跟我们打招呼。“我收到了你们的回电。外面有辆马车在等着呐。对,我是陶里希探长,”他答复格雷格逊的问话。“可这两位先生是何许人啊?”
“考虑到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名声,我就——”我们那位伙伴答道。
“压根儿没听说过他,”那名当地警探插嘴道,两只闪现敌意的黑眼睛望着我和福尔摩斯。“这可是件严肃的事儿,没有业余爱好者插足的地方。不过嘛,站在这儿争论也太冷了。伦敦方面既然同意他介入,我又何必反对呢?那就请诸位跟我来吧。”
车站前停着一辆车厢给遮得严严实实不透风的马车,我们便乘坐它离开车站前面的广场,马车稳健地行驶在村镇那条大街上。
“会给你们在一家旅店订好房间,”陶里希探长嘟哝道。“可咱们得先去城堡。”
“请先讲讲案情吧,”格雷格逊开口道,“包括你在电文中那种极不寻常的建议的理由。”
“案情可太简单了,”那人答道,冷笑一下。“勋爵大人被人谋杀了,我们也知道凶手是谁。”
“噢!”
“凶手是被害人的表亲贾斯珀·罗蒂安上尉,他已经逃跑了。众所周知,那个家伙向来邪魔歪道,好酒贪杯,寻花问柳,还好骑马。他竟然宰了他的恩人——那个家族的一家之长,我们这里倒也没人感到惊讶。嗯,一家之长倒是个挺合适的词儿,”他轻声结束了话语。
“这个案子你如果已经搞清楚,干嘛还提出那本指南呢?”
陶里希警探向前探身,近乎耳语地悄声说:“看过了吗?那你也许乐意知道乔斯林·科普勋爵是在自己祖先的那个断头台上给砍了头。”
这句话使我们毛骨悚然,一时讲不出话来。
“那个家伙使用这种野蛮方式杀害了他,你认为是出于什么原因呢?”福尔摩斯终于问道。
“大概是因为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吧。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贾斯珀上尉中了邪吗?不过,看来那座城堡也是一处适合这种暴力行动的黑暗场所。”
马车从村镇那条大街转入一条阴暗小道,两边是积雪的荒芜斜坡。坡顶上有座古城堡,塔楼和城壁在夜空衬托下显得灰暗光秃。几分钟过后,我们的马车便进入城郭拱门,在庭院里停下。
一个身穿管家制服的老人回应陶里希警探的敲门。他举着一支蜡烛,把那扇厚实的栎木大门打开一点,从隙缝窥视我们。烛光照亮了他那双红肿的眼睛和一把凌乱的胡子。
“怎么,你们来了四个人!”他抱怨地喊到。“我们眼下处于极端悲痛的时刻,你们居然这样来打搅夫人,真是太不像话了。”
“行了,斯蒂芬,夫人现在何处?”
烛火颤颤悠悠。“还跟他在一起呐,”老人呜咽地答道。“夫人一直没动窝,还坐在那里那把大椅子上瞪视着他,就像张着大眼睡着了似的。”
“你当然什么东西都没有碰过吧?”
“没碰,一切保持原样。”
“那咱们就先到博物馆犯罪现场去看一下,”陶里希说。“在院子那一边。”
他穿过鹅卵石道,朝一条积雪已给扫干净的小径走去,福尔摩斯这时把手紧握在陶里希的胳膊上,严厉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博物馆在那一边,你却让马车驶进庭院,还让好多人像群野牛那样在地上乱踩。”
“那又怎么样了呢?”
福尔摩斯冲着月亮举起两臂,叹道:“雪!伙计,雪!你把现场都破坏了!”
“可我跟你说过凶杀是发生在博物馆里。雪跟这又有什么关系?”
福尔摩斯没好气儿地哼一声,接着我们便跟随当地那名警探穿过庭院走进一个穹门。
我跟歇洛克·福尔摩斯一块儿工作了那么多年,见过不少恐怖景象,可我记不起哪一次比我们眼下目睹这间哥特式灰室里的景象更可怖的了。那是一间穹顶小屋,由铁盘上的烛光照亮。墙上挂着盔甲和中世纪兵器等纪念物,几个玻璃柜里陈列着古老的羊皮纸文稿、拇指环、石雕作品和张着口的捕人陷阱夹子。这些玩意我只瞥了一眼,注意力全让室内正中间一个低台面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暗红色油漆的断头台,除尺寸较小之外,跟我从法国革命木版画上看到的一模一样。那两根立柱中间倒卧着一个瘦高个子,身穿丝绒西服外衣,双手给绑在身后,一块白布怪可怕地盖在他的脑袋上,毋宁说盖在脑袋本来应该在的地方。
烛光在那深嵌在月牙槽里血迹斑斑的钢刃上闪烁,也照亮了那位坐在可怕的无头身躯旁边的妇女的金红色云鬓。她并不理会我们的到来,坐在那把雕花高背椅子上一动也不动,那张脸活像象牙面具,两只黑亮的眼睛宛如蜥蜴之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视着阴影。三大洲的妇女我都见过,却从没见过谁的脸比安兹沃斯城堡这间死囚行刑室里这位守灵女郎的容颜更完美更冷酷的了。
陶里希警探干咳了一声。
“您最好去休息吧,夫人,”他生硬地说。“请放心,我和这位格雷格逊探长一定会为您讨回公道。”
她首次朝我们望了一眼,铁盘上的烛光摇曳不定,我一时仿佛看到她那双漂亮眼睛闪现一丝讥讽胜过悲伤的神情,却又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