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心尘往事
作者:艾丽丝.芒罗
她不懂自己怎么那么多话,是紧张:因为如今她极少和陌生人说话;是新奇:和一个陌生男人同行。
她甚至卤莽地问医生,他对皮埃尔把车祸认作是自杀有何看法。
“任何事故你都可以这么看,”他回答道。
“不麻烦你把车开进泊位了,”她说,“我在这里下车。”她是那么难为情,那么急切想躲开他和他几乎袒露无遗的冷淡,她的手放在车门把手上,好像不等车停就要下去。
“我想好了要泊车的,”他说着,将车调了头,“我不想扔下你一个人走路。”
她说:“这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我可以在这里等你,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可以跟你进去瞧瞧。”
她脱口想说,养老院气氛沉闷,令人压抑。可又记起他是医生,这里随便什么状况他都见过。倒是他的那句“如果你不介意”——有些正式的味道,但口气带点迟疑——让她暗暗吃惊。他腾出时间来陪她似乎与礼貌无关,而是为了她这个人。这是很谦逊的提议,而不是请求。如果她说,真的不好意思再占用他的时间,他也就不会坚持,而用更礼貌的语气道别,驾车绝尘而去。
结果是,他们一起下了车,肩并肩走过停车场,向养老院前门走去。
走道开阔处,有几位年迈的和手脚不便的人坐在轮椅里,路旁种了些毛茸茸的灌木,周围点缀着几丛矮牵牛,看样子这就是院子了。穆丽尔姨妈不在这里,梅丽尔感觉到会面一定很愉快。有种奇异的情绪在她体内涌动,一种突然降临的神秘感带给她力量和愉悦,仿佛她每走一步,这种明确的信息就从她的腿上传到她的大脑。
后来,她问他:“你为什么要跟我一道进去?”他回答说:“因为我不愿意你从我眼中消失。”
在卧室门口昏暗的走廊里,穆丽尔姨妈独自坐在轮椅上。她显得有些臃肿,手边微光时而一闪。原来她裹着石棉围裙,这样就可以吸烟了。梅丽尔有种感觉,几个月、一年前,自她们上次告别至今,她一直就这么坐在这辆轮椅上,纹丝未动——只不过多了条围裙,这肯定是养老院的新规定。她很可能每天就这么坐在铺了沙子的烟灰缸旁边,看着猪肝色的墙——原本是粉红或紫色的,但走廊光线昏暗,看上去像猪肝色——以及墙上支撑四下蔓延的假常春藤的托架。
“梅丽尔,我猜就是你,”她说,“我从脚步声就听出来,还有你的呼吸声。白内障真是折磨人,眼前只看见模模糊糊的一片。”
“没错,是我,您好吗?”梅丽尔吻着她的脸问,“您怎么不去晒太阳?”
“我讨厌阳光,”老妇人说,“我要为我的皮肤着想。”
她也许是在说笑,也许真是那么回事。她苍白的脸上和手上有大块的斑点,被阳光一照,都变成银灰色。当年,她是个标准的金发女郎,粉粉的脸蛋,瘦削的身材,丝丝直发修剪入时,到三十多岁时,全都发白了。这会儿,她的头发因为在枕头上摩擦,有点凌乱。耳垂露出来,像是扁平的奶头。她过去常常戴小颗粒的宝石耳坠,金项链,珍珠饰件,真丝衬衣,是罕见的琥珀色和紫红色的,穿着一双精致的窄鞋。
她身上散发出医院里的味道,以及除了定量的吸烟,整天都在吞服的甘草滴露的气味。
“我们要几把椅子,”她直起身来,挥舞着夹烟的那只手,使劲喊:“服务员,劳驾,拿几把椅子。”
医生说:“我去找吧。”
留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说话。
“你丈夫叫什么来着?”
“皮埃尔。”
“你有两个孩子,叫简和大卫,没错吧?”
“是的。不过跟我来的这个男人……”
“哦,不,”老妇人说,“他不是你丈夫。”
穆丽尔姨妈应该是梅丽尔的祖母而非她母亲那一辈人了。她是梅丽尔的母亲在学校里的艺术教师,先是给她母亲鼓励,接着常来往,最后就成了朋友。她画过很多大幅的抽象画,有一幅——送给梅丽尔的母亲的那幅——曾经挂在梅丽尔小时候住的那栋房子的后厅,每当艺术人士来访,就拿到餐厅来挂着。画的色彩阴暗,深红色混合着褐色(梅丽尔的父亲称之为“火上的粪团”),不过穆丽尔姨妈却总是快乐而勇敢。她年轻时,还没到内地小镇做教师之前,住在温哥华。她有很多搞艺术的朋友,他们的名字现在常见诸报端。她希望回温哥华,并最终回去了,和一对富有的老夫妇同住,为他们打理事务。这对老夫妇喜欢和搞艺术的人往来,为他们提供资助。她和他们同住的那些时日,手头好像很阔绰。不过老夫妇去世后,便遭遇冷落。她靠养老金度日,买不起油画颜料,便开始画水彩画。甚至有时自己饿肚子(梅丽尔的母亲是这样猜的),省下钱带梅丽尔出去吃饭,那时梅丽尔已经上大学了。吃饭时,她会说些笑话,发表些评论,多半是说世人吹捧的那些作品和思想毫无价值,然而她又说,有些没名气的人或是上个世纪几乎被人们忘记的人的作品了不起。她褒扬别人的作品时,总用“了不起”这个词。她吐出这个词,就停顿不语,似乎彼时彼刻领悟到了作品的真谛,而这个真谛仍然应该受到绝对的尊敬,她自己都吃惊不已。
医生拿着两把椅子回来了,很自然地介绍了自己,好像直到那时他才有机会自我介绍。
“我叫埃里克·阿希尔。”
“他是医生,”梅丽尔说。她想向穆丽尔姨妈解释葬礼、车祸、从史密瑟斯开来的飞机这一连串的事儿,但是没来得及插上嘴。
“别紧张,我不是来工作的,”医生说。
“哦,是的,”穆丽尔姨妈说,“你是陪她来的。”
“没错,”他说。
这时,他伸出手,抓起梅丽尔的手,紧紧地握住,过了片刻才放开。然后他问穆丽尔姨妈:“您怎么知道的?是从我的呼吸判断出来的吗?”
“我当然知道,”她有些迫不及待地说,“我自己过去也不安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还有一丝嘲笑,让梅丽尔觉得很陌生。似乎,一种背叛骚动在这个瞬间变得陌生的老妇人的体内,对过去的背叛,也许还有对梅丽尔母亲的背叛以及她母亲珍藏的和一位高洁女士的友谊的背叛;或者,对曾经与梅丽尔共进的那些午餐的背叛,对那些精深奥妙的谈话的背叛。某种堕落正在酝酿。梅丽尔没有兴奋,相反,有些慌乱。
“哦,过去我有些朋友,”穆丽尔姨妈说,梅丽尔接着说:“您有很多朋友。”她提了几个名字。
“都死了,”穆丽尔姨妈说。
梅丽尔说,不,他们还活着,她最近还在报纸上见过这些名字,都是出现在回顾展或是颁奖典礼上。
“噢?我以为他们死了,也许我把他们记混了。你认得德雷利夫妇吗?”
她这话是问医生的,而不是梅丽尔。
“不认识,”他说。
“是我的住在宝云岛的朋友,过去我们常去玩。德雷利夫妇,我还以为你知道他们呢。是的,那儿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我所说的自己不安分就是指在那儿。冒险,是的,就像是冒险,不过要按照剧本安排的那样进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实际不能说是真正的冒险。我们个个醉得像臭鼬,他们总是点一圈蜡烛,当然还要放音乐,有点儿像什么仪式,也不很像。不一定都是老面孔,也不是说完全照剧本来。即使刚认识,也可以疯狂地接吻,钻进林子里。在遮天蔽日的林子里,走不了多远。没人在意你。不干也行。”
她开始咳嗽,一边还想说话,可嘴一张,剧烈的干咳又开始了。医生站起来,很专业地拍拍她弯曲的后背,咳嗽在呻吟中停息。
“好多了,”她说,“哦,其实心里知道在干什么,但都装作无所谓。有一次,他们把我的眼睛蒙住,不是在树林外,而是在树林里面。没关系,我同意了,结果不太妙,我的意思是,尽管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人都跑光了,我却没发现。”
她又咳起来,尽管没有前面那么剧烈。接着,她抬起头,深深地吸口气,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她的手举着,好像自己很快可以继续说下去,还有重要的要说。不过她最终只是笑了,说:“如今我永远被蒙上了眼睛。白内障,让我现在什么都做不成了,所有的放荡都成了过眼云烟。”
“这眼病多长时间了?”医生带着兴趣,恭敬地问。谈话转入正式,白内障什么时候生成,怎样切除,手术的前前后后,穆丽尔姨妈不信任那位眼科大夫,说他是被别人辞退后才到这儿来的。梅丽尔终于松了口气。淫荡的幻想——梅丽尔现在是这么看的——终于轻而易举地转到了医药方面的交谈。穆丽尔姨妈对自己的眼病有一种惬意的悲观,医生则耐心地劝她放心。养老院里这类谈话肯定经常发生。
过了一会儿,梅丽尔和医生交换了一下眼神,征求对方,待的时间是不是够长了。那是一种偷偷摸摸的、若有所思的眼神,几乎像夫妻间的对视,目光中的迷离,温和的融洽,却是产生于两个刚结识的陌生人。
又过了一会儿。
穆丽尔姨妈先开口了,她说:“对不起,我这样不太礼貌,但我还是得说,我累了。” 刚开始说话时的神采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梅丽尔心神不宁、象征性地弯腰与她吻别,心中若有若无地感到羞愧。她有预感,她再也不会来看望穆丽尔姨妈了,事实也确实如此。
转过拐角,房间的门都开着,屋内的人有的在睡觉,有的躺在床上朝外望着,医生把手放在她的后背,向下滑向腰际。她感觉到他在扯拉她的衣服。她靠在椅背上时,汗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腋下的衣服也都湿了。
她得去洗手间,于是抬头四处张望,她记得刚才进来时看见过客用盥洗室。
不错,洗手间在那儿。她的心头油然生出一阵轻松,也伴随着一种失落,因为她不得不突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不得不说“稍等片刻”,那声音在她听来遥远而含着愠色。他说了声“请便”,自己也敏捷地朝男用间走去。她微妙的情绪稍纵即逝。
当她出来,走到燠热的阳光下,看见他吸着烟,在车旁踱步。此前他并未吸烟——不论是在乔纳斯父母家,在路上,还是在穆丽尔姨妈身边。吸烟的他有些陌生,显露出他的迫不及待,也许是迫不及待地要完成一件事,再着手下一件。她有些拿不准,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他着手的下一件、或即刻要完成的事儿。
“到哪儿去?”车启动后,他问。紧接着,似乎他感觉问的太唐突,加了一句:“请问你想到哪儿去?”就好像他是在问一个小孩,或是问穆丽尔姨妈——这个下午,他一直逗她开心。梅丽尔说:“我不知道”,就好像不会下决定,任随自己变成那个让人呵护的孩子。她克制住失望的呜咽,还有欲望的喷涌。含羞的欲望刚才时而涌动,挥之不去,现在突然不分好歹地在心间升腾。他的双手握着方向盘,镇定自若,像是声明他从来没抚摸过她。
“斯坦利公园怎么样?”他说,“到斯坦利公园散散步可以吗?”
她说:“哦,斯坦利公园。我有好几年没去了。”好像这个主意抖起了她的精神,她找不出更好的地方了。她还添了一句“真是个好日子啊”,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
“是的,确实不错。”
这些话离谱得夸张,感觉很别扭。
“这种租来的车里没装收音机?是的,有的装了,有的没装。”
过狮门大桥时,她摇下车窗,问他行不行。
“可以,完全可以。”
“我感觉像夏天,总想把车窗打开,手撑出去,让风吹进来。我想我永远都适应不了车里的空调。”
“你也许有些激动。”
她闭上嘴,不想再说什么,直到车开进林木茂盛的公园,高耸繁茂的树木也许可以吸走所有的焦虑和羞涩。然后她太感性的叹息又使前功尽弃。
“到风景台了,”他这样理解她的叹息,大声说。
尽管是五月的工作日下午,假期尚未开始,公园里还是人群熙攘。汽车从车行道一直排到餐馆门口,投币望远镜的观景平台上也排成了长龙。
“啊哈,”他突然看见一辆车从泊位开走。这下不需要说什么话,他倒车让出道来,然后驶进那个相当窄的泊位。他们同时下了车,在路边走到一起。他左一弯,右一拐,像是找地方。条条路上都有人来来往往。
她的腿有些颤抖,再也忍不住了。
“带我到别的地方去吧,”她说。
他在她的脸上凝视片刻,说:“好吧。”
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接吻显得太疯狂。
带我到别的地方去。她是这样说的,而不是让我们到别的地方去。这对她而言非常重要。这是在冒险,移交自己的权力。彻底的冒险,彻底的移交权力。让我们去——含有冒险的意味,却没有放弃自己的权力。后来她回想,这一刻是她滑向情欲之渊的起点。如果他也交出自己的权力,说到哪儿去?一切或者就不会发生。他说的是他必须要说的话。他必须说好吧。
他带她到了自己在卡西莱诺的住所。那是他朋友的公寓,主人到温哥华岛西面的海上钓鱼去了。公寓在一栋规模不大的三四层高的雅致楼房里。她只记得房间门口的玻璃砖和在当时算是高档的重低音高保真音响,好像那是客厅里唯一的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