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心尘往事

作者:艾丽丝.芒罗




  她宁愿是另一种场景,在记忆中,她用这个场景替代:一栋六七层高的旅馆,曾经是个时髦的地方,位于温哥华西区。窗帘镶着黄色的蕾丝边,房间净空很高,也许几扇窗户上还加有铁栅格,一个假阳台。房间没有真正肮脏和丑陋的氛围,只是久久弥漫着个人的不幸和罪恶。在这个场景里,她会低着头,两手僵硬地垂着,整个身体充满浓浓的羞愧,穿过狭窄的大堂。他呢,则用低沉的声音与服务员说话,这声音不会引人注意,也不会暴露他们的意图,不过也丝毫没有歉意。
  接着上了老式的电梯,开电梯的是个老头——或许是个老妇人、残疾人或狡猾的堕落之徒。
  为何她要如此设想,为何她要加上那样的场景?因为现身于人前的那一刻;因为穿过(假想)大堂时贯满全身的尖锐的羞愧和骄傲;因为他的声音,与服务员交谈时谨慎而坚定的声音,至于说了什么,她不知道。
  那声音或许就像他在杂货店的声音,在离公寓几个街区的地方,他泊车后说:“我在这儿买点东西。”这讲究实用的安排在婚姻生活中也许令人沮丧,但是,在这种不同的环境中却令她心头一热,产生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慵懒和柔顺。
  天黑后,她又踏上回家的路,穿过公园和大桥,出了温哥华西区,紧挨着乔纳斯父母的家而过。她几乎是在开航前的最后一刻到达马掌湾,踏上渡轮。五月末是白昼最长的时候,尽管轮渡码头灯火通明,过渡的汽车也亮着车灯,她依然能看见西天上的光芒和天底下黑黝黝的岛屿丘岗。那不是宝云岛,而是一个她不知道名字的岛,就像布丁一样整齐地坐落在海湾口。
  她随着拥挤的人群爬上楼梯,到了渡船甲板。她看见一个空座位,就坐了下来,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寻找靠窗的空位子。在渡轮停靠在海峡另端之前,还有一个半小时,她要理清自己的心绪。
  渡轮刚离码头,周围的人就开始交谈。他们不是在渡轮上偶尔搭识的,而是家人或朋友,互相很了解,在整个航程中会说个不停。她站起来,走到船舷,爬到顶层甲板上,那里一向人不多。她坐在救生衣储存箱上,有一种心痛弥漫全身。
  她暗自思量:她该做的,就是记住这一切。她盘算的“记住”,就是在脑海中再次回忆下午的事,然后永远埋藏在心底。把这一件事在心中理顺,不让任何一个细节横亘心头,然后就像一件珍宝、一个达成的心愿一样,封存在无人知道的角落。
  她做出两个预测,第一个让她宽慰,第二个目前很容易接受,但毫无疑问,会让她将来痛苦。
  她和皮埃尔的婚姻将一如往日,延续下去;
  她再也不见阿希尔了。
  两个预测都准确无误。
  她的婚姻真的一直延续——那之后延续了三十多年,直到皮埃尔去世。在他得病初期、病情还不严重时,她为他朗读小说。那些书都是他们多年前读过、并打算再读一遍的,其中有一本是《父与子》。她读完巴扎罗夫向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表达他疯狂的爱、安娜惊恐万分这一段情节后,两人展开了讨论(不是争论——他们的语气很平和)。
  梅丽尔希望这个情节不这样写,她认为安娜不会像小说里表现的那样做。
  “这只是作者的安排,”她说,“我感觉屠格涅夫一般不会这样,但在这个情节中他干涉了人物性格的发展,硬把两人分开,他这样写是出于自己的主观意图。”
  皮埃尔淡淡地一笑,他所有的表情都已经变得有些勉强了,“你认为她会屈服?”
  “不,不是屈服。我不认为她会屈服,我想她和他一样勇敢,他们会胜利。”
  “太浪漫了,你这是违背生活的真实,想营造大团圆的结局。”
  “我没有说结局。”
  “你听我说,”皮埃尔耐心地说。他喜欢这种交流,但说话让他费尽力气,不得不歇口气,恢复点力气接着说:“如果安娜退缩了,那是因为她爱他。事情过后,她会更爱他。女人不就是这样吗?我的意思是说沉浸于爱的女人都这样。他会怎么做呢?第二天早上他会离开,甚至不跟她说一声。他的性格是这样的,他恨自己爱上她。所以,就算他们不分开,又能有什么好呢?”
  “他们会有所得,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
  “他会忘却一切,而她将遭到厌弃,死于羞愧。应该说,她很聪明,知道后果是什么。”
  “不过,”梅丽尔感到无言可对,停顿了一下,说,“不过,屠格涅夫没说她聪明,他说她完全被吓坏了,他说她冷酷。”
  “聪明让她冷酷。对女人来说,聪明意味着冷酷。”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我是说在十九世纪。在十九世纪,是这样的。”
  那个夜晚在渡轮上,梅丽尔想把心绪理清,最终却没能做到。她心中回荡的是一浪又一浪汹涌的回忆。这也是在未来几年她的心中不断要回忆起的事情,只不过次数逐渐减少。她不断记起忽略的一些片段,很多年后仍令她心旌荡漾。她耳中还回响起他们之间的对话,眼中浮现两人对视时的情景,重温那眼光中的颔首致意和鼓动力量。那实在不算是热烈的目光交织,但包孕在其中的深深的尊敬和融融的亲密,却超过了夫妻间或是彼此拥有对方一切的两人之间的目光交流。
  她记得他灰褐色的眼眸,他沐浴风霜的皮肤,他鼻子旁边如旧伤疤一样的一圈印记,还有他在她身上起伏时的光滑胸膛。但是她还是无法描述出他的形象。她相信,一定是因为从最初他的出现就留给她强烈的印象,以致她不能从正常的角度去观察。有时,突如其来地想起最初的游移和试探,她还会抱紧自己,似乎要包藏自己身体原初的惊奇和喧腾起来的欲望。我的爱—我的爱,她这样苦涩呆板地呢喃着,这是她心底的疗伤药膏。
  从剪报上看见他的照片,她并没有即刻感到心痛。剪报寄自乔纳斯的母亲,她在有生之年,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系,并且一有机会就提起乔纳斯。她在字体很小的标题上方写了一行字:“还记得乔纳斯葬礼上的那个医生吗?他在飞机失事中遇难了。”那是张旧照片,经过报纸的照排,已经模糊。图片中是一张很厚实的脸庞,正微笑着——她从未想过他会对着镜头笑。他不是死在自己的飞机上,而是在随一架直升飞机执行紧急任务时坠机身亡。她把剪报给皮埃尔看,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来参加葬礼吗?”
  “他俩大概是朋友吧,性情相投,都丢了魂似的到北方去。”
  “你们当初谈了些什么?”
  “他告诉我,有次他带上乔纳斯,教他开飞机。他说,‘再也没有机会了’。”
  接着他问:“他不是开车送你到什么地方去过吗?是到哪儿?”
  “到莲谷,去看穆丽尔姨妈。”
  “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发现他没什么说的。”
  他的死并没有影响她的白日梦——如果可以这样称的话。无论如何,她所想象的邂逅或是纯粹出于安排的重逢在现实中都是空想。他现在死了,一切更是烟消云散。他们无奈地空望似水流年,她既无法控制,也从不理解。
  那天晚上,在她回家的路上,开始下雨。当时她待在渡轮的甲板上,坐在救生衣储存箱的盖子上,可雨会把她淋湿的。她站起来找地方避雨。她站在舷边,看着航船激起的水花和泡沫,突然想到,如果按照故事的安排,此刻她该做的就是跳进滚滚波涛中,而她却满怀幸福的感觉,得到了生活再也不会恩赐的东西,每个细胞都有一种甜蜜的自尊。浪漫的举动——不为他人所齿——丝毫不乏理性。
  一切来自诱惑?她也许愿意陶醉在诱惑里。也许与顺从无涉,尽管那个年代顺从是美德。
  直到皮埃尔去世后,她又想起一个细节。
  阿希尔开车送她到马掌湾赶渡轮。他也下了车,走到她身边。她站在那儿,等着与他道别。她朝他身边靠过去,吻他——经过刚才几小时的事情之后,十分自然的一个动作。但他说:“别。”
  “不要,”他说,“我从来不这样。”
  他从来不接吻,这当然不是真话。从不在外面接吻,有人会看见。那天下午在风景台他就是这么做的。
  不要。
  原因很简单,是提醒,是拒绝,为了保护她,你可以说,也是保护他自己。虽然在那天早些时候,他还不需要。
  我从来不这样——还含有其他的意味,这是另一种提醒。尽管这话阻止她犯下严重的错误,却让她不快乐。消除她错误的期望,也消除她对过失的耻辱。
  那么,他们是怎样道别的?握手没有?她记不得了。
  然而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听见了他语调的抑扬顿挫;看见了他坚毅的洋溢着快乐的脸庞;她感觉自己脱离了原来的身份。她不怀疑回忆失真,她不明白,这么多年来,自己是如何把这一切完好地埋藏在心底。
  有时,她想,要是没有那样做,生活也许是另一番景象。
  是什么样呢?
  她或许不会和皮埃尔再生活下去,也无法维持内心的平衡。对比上渡轮前的话语和那天下午的所言所行,她更多一分清醒,也更增一分困惑。自豪和倔强是部分原因——让男人自食其言、不愿吸取教训——但不是全部原因。她本来还可以过另一种生活——这不是说她情愿过。或许由于她的年龄(她总是疏于考虑的因素),或许由于皮埃尔去世后她呼吸的稀薄凉爽的空气,她只会将其他方式的生活当作一种研究样本,那种方式的生活自有其失误和成功。
  也许从中领会不了那么多,也许同样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发生。在她的故事里,审慎或者至少是用经济的方式经营感情成为她的指路明灯。
  他的略带自我保留的动作,出于好心却给人致命之伤的谨慎,以及稍显迂腐的坚定不屈,这一切,都使他像一个过时的流浪者。而今,她朝朝都可以带着自欺欺人的目光审视他,好比他曾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她不知道记忆中的他是永远保持那副模样,还是会被赋予新的角色。在未来的日子里,他还会一直驻留在她的心中,因为仍有驻留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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