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心尘往事
作者:艾丽丝.芒罗
“我所有的知识都是巴尔曼教的,他说:‘任何场合都要戴白手套,这最得体。’”
最得体。她干嘛发笑?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乍听好笑,却真有见地。她戴了白手套的手确实很得体,纤弱无骨,有点像小猫的爪子。
皮埃尔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什么。”然后把诗丽吉王后的话讲给他听。
“巴尔曼是谁?”他说。
他们是准备去参加葬礼的。昨晚,夫妻俩乘渡轮从温哥华岛上的家来到市区,确保准时出席上午的仪式。新婚夜之后,这还是他们头一次住旅馆。如今,外出度假时,他们总带着两个孩子,栖身之所都是适合家庭居住的廉价汽车旅馆。
这是他们结婚后参加的第二个葬礼。皮埃尔的父亲和梅丽尔的母亲已经过世,不过都是在他们认识之前。去年,皮埃尔的学校里有个同事突然去世,那是他们一道参加的头一个葬礼。葬礼很讲排场,学生合唱团来了,下葬用的是十六世纪的悼词。同事六十五岁左右,对梅丽尔和皮埃尔来说,他的死只是让人稍感惊讶,根本说不上悲伤。在他们看来,那个人六十五岁死,七十五岁死,或八十五岁死,并没有多大区别。
今天这个葬礼则不然,因为下葬的是乔纳斯,皮埃尔多年来最好的朋友,和皮埃尔同龄,年仅二十九岁。皮埃尔和乔纳斯从小在温哥华西区长大,狮门大桥没建之前,那个城区就像一个小镇,儿时的一幕幕都留在他俩的记忆里。他们的父母也都是朋友。十一二岁时,他俩曾造了艘划艇,从砀塔瑞码头下水起航。上大学后,他们曾疏远过一段时间——乔纳斯学了工程专业,皮埃尔选择了古典学,而这两个专业的学生从来都是互相鄙夷的。毕业后,他们的友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一直未婚的乔纳斯来拜访过皮埃尔和梅丽尔,有时,还会在他们家住上个把星期。
两个年轻人都对生活的变化感到吃惊,还为此开过玩笑。乔纳斯的专业一度让他的父母很放心,也引起皮埃尔父母暗地里的嫉妒。然而,最终却是皮埃尔找到了老婆,谋了份当教师的差事,承担起常规的人生责任。而乔纳斯,大学毕业后,从来没有稳定的女友或工作。他总是不停地被试用,从来没有和一家公司签约。据他自己说,姑娘们也总在试用他。出事前,他曾找了一份干老本行的工作,在本省的北部,但后来不知是辞职,还是被解雇了。没了工作后,他还一直待在那边。“双方协商解除了工作关系,”他写信告诉皮埃尔说,还说他现在留宿在上等人居住的旅馆,也许可以找到木材采运的工作。那会儿他还在学开飞机,想当个在偏僻地区执行任务的飞行员。他说等手头的经济纠纷解决了,会来拜访他们的。
梅丽尔可不欢迎他的拜访。乔纳斯来了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早晨起来,把毯子乱扔在地板上,等梅丽尔来收拾。他总是扯着皮埃尔聊天,一聊就是半夜,说的都是他们十几岁时,甚至是更小的时候的故事。他管皮埃尔叫“鸡窝头” ——小时候的绰号,还回忆起那些叫什么斯廷普、道克或巴斯特的旧日的伙伴,都不是梅丽尔听说过的斯坦恩、唐或里克这些名字。他饶有兴致地讲一大堆鸡毛蒜皮的童年趣事(把狗屎包起来放在讲台梯子上,有个老家伙给孩子们五分钱,让他们脱裤子),梅丽尔却觉得寡淡无味。而当话题扯到现在时,更让梅丽尔厌烦不已。
当她把乔纳斯去世的消息告诉皮埃尔时,她有点歉疚,也有些不安。歉疚是因为她从前并不喜欢乔纳斯;不安的是,他是同龄朋友中第一个去世的。不过皮埃尔并不惊讶,也没有特别的悲痛。
“自杀的,”他说。
不是,她说,是出了车祸。他晚上骑摩托车在砂石路上行驶,给摔出了路面。不知是碰巧发现了,还是本来和他同行,有个人当即就组织抢救。但没过一个钟头,他就死了。他的伤是致命的。
这是他母亲在电话里说的。他的伤是致命的。听上去,她已经很快从伤心中恢复过来,语气很平静,就像皮埃尔口中冒出“自杀的”那句话时一样淡然。
之后,皮埃尔和梅丽尔几乎不再谈到乔纳斯的死,只是讨论葬礼、订旅馆、请人临时照看孩子什么的。他的套装送去洗了,还买了一件白衬衣,这些都是梅丽尔安排的,皮埃尔只是从丈夫的身份检查她的工作。她知道,皮埃尔希望她像他一样克制和务实,不要自以为悲伤——他相信她并无悲伤。她问过他,为什么要认为是“自杀的”,他说,那一刻他脑海中冒出的就是这个词。她体会到他的借口有一种警示,甚至引以为鉴的意味。他似乎怕她从这起死亡中——或因接近死亡之人——得到启发,产生一种可耻的自我中心的感觉,一种病态的自我庆幸的愉悦。
那个年代的丈夫都是一副严厉的面孔。不久前,他们还是可笑的求婚者,低三下四地哀求,希望获得异性的垂怜。可一旦结婚,他们便态度坚定,凡事都看不顺眼。早晨上班时,脸刮得光洁,脖子上系着领带,谁也不知道去干了什么工作。晚饭时分,回到家,先挑剔地瞟一眼桌上的饭菜,饭后就抖开报纸,将自己与乱糟糟的厨房、妻子的不安和情绪、孩子统统隔开。他们要尽快学会的东西太多了:怎样向老板卑躬屈膝,怎样管理妻子,怎样成为贷款、修理墙面、修剪草坪、通下水道、谈论政治的权威,同样也是维持家庭今后二十五年生活的那份工作的权威。于是,妻子们——白天在家操劳大堆家务,抚养孩子——进入了第二次青春期。丈夫一出门,她们就感到轻松,像是又回到高中时代,在丈夫付钱的屋子里,产生朦胧的反抗意识,举行颠覆性的聚会,放声大笑。
葬礼结束后,一些人被邀请到乔纳斯父母位于砀塔瑞的家中。杜鹃篱笆盛开着花朵,一片姹紫嫣红。乔纳斯的父亲在花园里向客人表示敬意。
“嗯,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说,“我们只能匆匆忙忙备办。”
乔纳斯的母亲说:“这不是什么正式的午餐,只是一顿便饭而已。”有人喝威士忌,但大多数只喝雪利酒。食物堆放在加长的餐桌上,有鲑鱼奶油冻、薄脆饼干、蘑菇馅饼、香肠肉、松软的柠檬蛋糕、切好的水果、杏仁曲奇,还有虾、火腿和黄瓜鳄梨三明治。皮埃尔把每样都朝自己的小瓷盘里堆,梅丽尔听见他母亲说:“你吃了再弄嘛。”
他母亲已经不住在温哥华西区,是大老远从怀特罗克赶来的。皮埃尔现在是成了家的人啦,又身为教师,她不太敢直接责备他。
“该不是怕大伙儿吃完了吧,”她说。
皮埃尔漫不经心地说:“剩下的都不是我喜欢吃的。”
他母亲对梅丽尔说:“你的衣服很漂亮。”
“是的,不过你瞧,”梅丽尔说着,抹平刚才坐着时弄皱的地方。
“是有这个毛病,”婆婆说。
“什么毛病?”乔纳斯的母亲一边响亮地问,一边将馅饼移到加热盘上。
“亚麻布料有这种毛病,”皮埃尔的母亲答道,“梅丽尔刚才说她的衣服参加葬礼时起皱了。”——她其实没说——“我便说亚麻布料是有这毛病。”
乔纳斯的母亲也许并没有听进去,她看着屋对面说:“那个就是照顾过他的医生,他驾驶自己的飞机从史密瑟斯飞过来。真的,我们认为他人太好了。”
皮埃尔的母亲说:“那实在是太冒险了。”
“是的,为偏僻地区的人服务,我想他一定要克服不少困难。”
她们所说的那个人正和皮埃尔谈话。他没有穿西服,在高翻领毛衣外面套着一件不错的茄克。
“我想是吧,”皮埃尔的母亲说。乔纳斯的母亲也附了一句“是的”。梅丽尔感到——由于他的衣着?——他们之间注定会发生点什么。
她低头看着桌上,折了两道的餐巾既没有正餐的餐巾那么大,也没有鸡尾酒餐巾那么小。餐巾重叠排列,每条餐巾露出一个角(绣着蓝色、粉红或黄色花朵的角)压在另一条餐巾的角上,根据花色错落排列。不太有人碰它们,就算有——她看见有些人手里拿着餐巾——他们也是小心翼翼地按顺序拿,不忍心打乱花色的排列次序。
在葬礼上,牧师把乔纳斯比作子宫里的胎儿。他说,胎儿生活在温暖、漆黑、湿润的子宫里,对外界只有懵懂,对即将进入的光明世界一无所知。尘世中人虽略有所知,却无法想象,在超越死亡的痛苦之后将迎来怎样的光明。如果说,胎儿能够先行了解自己即将降生的世界,难道他不会怀疑,不会恐惧?就算吾等尘世中人,也多半如此,但是,我们不该怀疑,也不必恐惧,因为我们已经获得天主的保佑。即便如此,我们暗昧的头脑还是无法想象,无法感受将要进入的另一个世界。胎儿无言无助,懵懂无知,降生到那个世界。我们尘世中人既非一无所知,也非无所不知,必须带着我们的信念,带着主的福音离开尘世。
梅丽尔看着牧师,他站在门廊厅里,端着一杯雪利酒,正倾听一位活泼的金发女郎说话。看来他们不是在讨论死亡的痛苦和另一个世界的话题。如果她走过去和他谈起这样的话题,他该会作何反应呢?
没人会忍心,或那么没礼貌地如此这般?
她朝皮埃尔和那个偏僻地区的医生看去。皮埃尔正带着孩子般的活泼表情说话,如今,已不大见到他这种表情了,或者说是梅丽尔不常看见。她用一个陌生人的眼光观察他。他卷曲的黑发剪得很短,从鬓角开始脱落,露出光滑而金黄的象牙色皮肤。他宽阔的肩膀线条分明,长长的双臂很优雅,小脑袋轮廓清晰,额头上的皱纹已依稀可见。他的笑容很迷人,可完全不讲策略。自打当上老师,他似乎从来就不相信人们笑容里的真诚。
她不由得想起,一年多以前的一次教师晚会上,她和他站在房间里相对的两边,各自都没有参与身边的人的交谈。她绕过房间走到他身旁,像一个谨慎而挑逗的陌生人那样和他说话。他当时就像现在这样笑着,不过带着些许冷淡,这是他与迷人的女士谈话时自然而然的一种伪装,很容易识破。当时他们互相打探对方,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后来更是忍不住放声大笑。有人走上前来说,不允许拿婚姻开玩笑。
“你怎么会认为我们结婚了?”当时皮埃尔这样问,他在这种场合的举止总是很谨慎。
她心中念叨着这句话,穿过房间向他走去。她要过去提醒他,必须分头行事了。他要开车到马掌湾赶下一班轮渡,而她将乘公共汽车穿过北海岸去莲谷。她计划利用这次机会探望一位妇人,这位妇人曾经得到她母亲的热爱和仰慕。梅丽尔用的就是她的名字,她一直叫她姨妈,尽管没有血缘关系。穆丽尔姨妈(梅丽尔上大学后,把“穆”改成了“梅”)住在莲谷的一家养老院里,梅丽尔有一年多没去看望她了。去一趟太花时间,全家来温哥华市区的次数本来就不多,孩子们又不喜欢养老院里的气氛和住在里面的那些人。皮埃尔也不喜欢,但他从来不说。他问过梅丽尔,这个人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不像是你的亲姨妈。
因此,梅丽尔准备独自去看望。她说过,如果自己有机会却不去,就有犯罪感。而且,她也渴望能从家庭的缠绕中脱身片刻——虽然她从来没这样说。
“我可以开车送你,”皮埃尔说,“天知道公共汽车得等多久。”
“不行,”她说,“那样你就赶不上渡轮了。”她提醒他,跟照看孩子的人说好了这时候回去的。
他说:“哦,你说的对。”
和他谈话的那位医生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这时候突然插了一句:“让我来送吧。”
就在皮埃尔介绍说“对不起,这是我妻子梅丽尔”时,梅丽尔说:“我以为你是开飞机来的。”
医生说出自己的名字,她也没听清楚。
“飞机在霍利本山不好降落,”他说,“我就把飞机停在机场,租了辆车过来。”
他的谦恭有礼,使梅丽尔觉得自己有点不礼貌。她不是过于冒失,就是过于羞涩,经常如此。
“真的可以?”皮埃尔说,“你时间来得及?”
医生直直地看着梅丽尔,眼光并不令人反感,没有放肆,没有油滑,也不带评判。不过眼神中也全然没有社交场合的恭敬。
他说:“没问题。”
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们互相告别,皮埃尔去赶轮渡,那个叫阿希尔的人——或阿希尔医生——开车送梅丽尔去莲谷。
梅丽尔的计划是,先看望穆丽尔姨妈——也许甚至陪她吃完晚饭——然后从莲谷搭公共汽车到市区的汽车站(开往“市区”的汽车班次相对密一些),乘夜班车过轮渡回家。
养老院名叫“公主庄园”,是一栋向两侧延伸开来的平房,墙上粉刷了红棕色的拉毛饰面。门前的街道一片喧闹,没有场院可言,也没有篱笆或围墙挡住喧闹,保护仅有的几片草地。养老院的一边是尖顶的福音教堂,另一边是加油站。
“叫‘庄园’这个名字简直名不符实,”梅丽尔说,“名为‘庄园’,尽是些平房。它只想让人知道,这地方并不打算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