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眼睛的故事》(节选)

作者:乔治.巴塔耶




  父亲那次精神错乱后不久,有一次我母亲遭到我外婆的羞辱——当着我的面,她一下子也突然精神失常了。连着好几个月她都在险情中度过,处于躁狂抑郁症的失常状态(情绪忧郁)。母亲脑子里充斥着指责和灾祸,这些荒唐的念头控制了她的思绪,这令我愈加气恼,因为我不得不一直照料她。母亲病得实在糟糕,于是趁一天夜晚,我把好些带有大理石底座的蜡烛架从我自己房间移到外面——我担心她会趁我睡着时加害我。话又说回来,一旦忍不下去了,我也动手打过她,还使劲扭她的手腕,设法使她清醒过来。
  有次在白天,转眼工夫母亲就不见了。我们四下搜寻了好半天,最后发现她在阁楼自缢了。不可思议的是,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她救了过来。
  在那之后不久,母亲又失踪过一次,这回是在夜里。我独自一人去寻找,沿着一条小河走个不停,凡是她可能失足溺水的地点都一一找过。我不停跑着,穿过黑暗,淌过沼泽,最后猛然间一抬头发现她就站在眼前,腰带以下全湿了,河水正顺着裙子滴淌不止。此时,她已自个儿爬上了岸,所幸冬季冰冷的河水不是很深。
  我从不留恋这类往事,因为其中蕴涵的情感深意对我来说早已消失殆尽。我无法再让那些往事重演,仅能将其扭曲变形,为的是使自己从字面上一眼看不出其中的原委。之所以会看不出,惟一的原因就是,这些往事在被改造变形的过程中已被最为猥亵的含义所遮盖。
  
  《如厕》
  
  ——《眼睛的故事》“前言”,摘自《小东西》(1943)
  在《眼睛的故事》出版的前一年,我写了一本书,名为《如厕》:一篇很不理智的作品,篇幅不长。《如厕》充满忧伤,一如《眼睛的故事》充满稚气。《如厕》的手稿毁于大火,但比起我眼前的不幸,那简直算不得什么损失:眼前的不幸是一声恐吓的尖叫(是冲着我发出的恐吓,不是为了发泄我自身的放纵,而是为了那位哲学家的头脑——自远古以来他那脑子里就……真是不幸啊!)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我仍一如既往地陶醉于《眼睛的故事》迸发出的欢愉:无论什么都不能将它抹去。这类欢愉近乎天真而又愚蠢,永远不会被恐惧压倒,因为恐惧恰恰揭示了其中的含义。
  《如厕》里有一副插图,画的是一只眼睛:断头台上的眼睛。这只眼从断头台的刑具处往外凝视着,布满睫毛,显得孤单而明亮。插图题名为《永恒的归宿》,其恐怖的刑具包括横梁、绞刑架和立柱。画面上有条通向来世之路从远方延伸至此,穿越刑具而去。插图配有文字,是一句戏仿诗,在《马约勒音乐会》里可以听到:
  “上帝啊,音乐在低沉回响,
   躯体的鲜血多么令人悲伤”
  另有一处也提到《如厕》,出现在《眼睛的故事》的扉页,致使扉页以后的所有部分全都笼罩在最不吉利的预兆之中。“主子如厕”这一称号指的是我一个朋友的惯用语。这位朋友在遇到烦恼时从不说“aux chiottes!”(上厕所去吧),而是将其略作“aux ch”(如厕)了事。“主子”一词在英语里是上帝的同义词(在《圣经》里是这样):那么“主子如厕”就是指正行方便的上帝。这个故事十分敏感,不能细说。一切生命在这样的场所都得以脱胎换骨:沉浸于其中的上帝使得天界又焕发出活力。
  上帝之身,毫无遮掩,发着亮光;在下雨的夜晚,旷野里;通红,凭借帝王的力量,伴着风雨的威严在撒粪,脸上扮着怪相,不成样子;泪流满面不堪忍受:在我之前又有谁能理解威严算是什么?
  “良心之眼”以及“正义之林”象征着永恒的归宿,还有其他什么意象能把绝望的痛悔表达得如此彻底呢?
  我用了“特罗普曼”这个笔名,作为《如厕》的作者。
  夜里,我光着身子在手淫,身旁就躺着母亲。(有好些人在阅读《偶然》一书时不清楚手淫这件事到底有没有这篇故事里虚构人物的影子。但如同本篇的“前言”一样,《偶然》里的事是确有可能发生的:名为“R”的村子里的许多村民可以证实这一点。再说,我的一些朋友也读过《如厕》。)
  还有更令人尴尬的事:我曾无数次亲眼目睹父亲排便。他常要从这张专供既瞎又瘫的人(父亲既看不见又动弹不得)栖身的床上起身下地,但对他来说要下床坐到便壶上去很是不易(我得扶他一把)。他穿着长长的睡衣,通常还戴一顶棉布睡帽(脸上灰白的胡须尖硬而蓬乱,硕大的鹰钩鼻,一双深陷的大眼瞪视前方)。不时地,那“阵阵袭来的刺痛”使他禁不住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边叫边抬起那条蜷曲的腿,徒劳地把它抱在双臂里。
  父亲瞎眼(一点儿也看不见)时,我还在娘胎里,尚无能力像俄狄浦斯那样抠掉自己的双眼。
  但我同俄狄浦斯一样解开了那个谜:我对谜底的领悟之深,无人能及。
  1915年11月6日那天,在离德国边境几英里远的一个遭轰炸后的法国小镇,父亲在遗弃中死去。
  1914年8月德国发动进攻时,我和母亲将他丢弃于此。
  我们二人把他托付给一位看门人。
  德国人占领了这个小镇,后来又撤离了。但我不能和母亲一起回去:母亲经受不住对小镇的挂念,已精神失常。在当年年末,母亲又恢复了正常,这时她却又不准我单独回去。我们不时收到父亲的来信,尽是些责骂,言辞激烈。当我们得知他快要死去,母亲才同意随我一道去看看。父亲死了几天之后我们才到达,他临死前呼唤着子女们,我们在卧室里找到一口封死的棺材。
  战争爆发前一年,父亲在一天夜晚产生了幻觉,随后就精神错乱了,母亲于是叫我去邮局拍发一封电报。记得在去邮局的路上,我突然间萌生出非分的得意之情。这使我深为苦恼,内心里于是响起报复的声音:“就凭这份非分之想,你的命运就注定了。”在此前几个月的某天,是十二月一个宜人的早上,我告诉双亲,说我再也不去高中读书了,他们听了怒不可遏,无论他们怎么发火都不能使我回心转意。我一人独居,很少外出。走路专拣僻静处,避开人多的地方,以防碰见朋友。
  父亲不信教,临死前拒绝让牧师送终。年轻时,我自己也不信教(母亲对此听之任之)。但后来,1914年8月,我去拜见了一位牧师。那以后直到1920年,每个礼拜我都去悔过,几乎没有停过。到了1920年,我又变卦了,一心只想着来日的命运,不再信仰任何别的什么。当初虔诚信教不过是想尽力回避,我想不惜一切代价逃离自己的宿命:当时我正想法把父亲遗弃。现在,我知道是我“瞎了眼”,瞎得无可救药。父亲被遗弃在“N”那里,我则“被遗弃”在人世间,二者都一样。对于父亲临死时的恐惧感受,在世之人或在天之灵谁也不曾注意到。可我相信,父亲坦然承受了恐惧,一如他一生的所为。父亲时常瞪着瞎眼露出微笑,其中包含的是怎样的一种“非分的得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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