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论保罗.古德曼
作者:苏珊.桑塔格
保罗·古德曼远不是一个从不魇足的自大狂。他认为自己从未得到应得的关注。他说得很对。这一点从我在他去世后在巴黎看到的六七份美国报刊中刊登的讣告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在这些讣告里,他充其量不过是个独特有趣的作家,兴趣颇广,心得却不多;他出版过《荒唐的成长》,影响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反叛的美国青年,他性生活缺少节制。我看到的惟一一篇让人对保罗·古德曼的重要有所认识的讣告由内德·罗雷姆(Ned Rorem)拟定,讣文十分感人,只登在《乡村之音》(The Village Voice)第十七页上;保罗·古德曼的主要支持者都看这份报纸。现在是盖棺定论的时候了,他正被视为一位边缘人物。
我几乎从未希望保罗·古德曼成为麦克卢恩(Herbert Marshall McLuhan)(注:(1911—1980),加拿大传播理论家,认为计算机、电视等传播手段对社会及艺术、科学、宗教等产生强烈影响。著有《人的延伸》、《媒介即信息》等。)、甚或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注:(1898—1979),美籍德国政治与社会哲学家,批判现代社会的反自然性,主张用革命手段加以改造,被誉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学生运动的先知”,“新左派”代表人物。)那样的媒体明星。是否明星与实际影响毫不相干,也说明不了一个作家有多大的读者群。我要抱怨的是,就连保罗·古德曼的崇拜者也每每不拿他当回事儿。我以为,大多数人从来都不清楚他是一位多么非同寻常的人物。一个作家能做的一切,他差不多都能做,而且,他也努力去做。没错,他的小说越写说教味儿越浓、因而缺乏诗意,但是,作为诗人,他却写出了更多情感充沛、绝不媚俗的诗作;总有一天,人们会发现他作了多么优秀的诗。他在文章中谈人物、说城市、抒发对生活的感受,他所谈的大多是在理的。他所谓的“随便玩玩”实际就是其才华的展露,这种业余身份使他谈论受教育、精神病治疗、公民的权利与义务等问题时,能够赋予这些话题一种洞见,这一洞见具有异乎寻常的、类似于吝啬鬼对数字所把握的精确,同时,又能够带来一份去想象实际变化的自由。
要一一列出我对之心存感谢之处,是件难事。二十年来,他在我心目中一直就是最重要的美国作家。他是我们的萨特,我们的科克托(Jean Cocteau)(注:(1889—1963),法国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并擅长绘画,还当过导演。一九五五年当选比利时皇家法兰西语言文化学院院士和法兰西学院院士。主要诗集有《引吭高歌》(一九二三)、《钉在十字架上》(一九四六)等,代表剧作为《可怕的父母》(一九三八),另著有长篇小说《调皮捣蛋的孩子们》(一九二九)等。)。他没有萨特那样一流的理论才华,他也从未触及过科克托多种艺术中运用自如的真正幻想般疯狂而朦胧的素材,但是,他却有着萨特和科克托都不具备的天赋,即对人生意义无畏的探寻,以及对道德激情所表现出的严谨和豪放。他的作品中所发出的声音是人们熟悉的、惹人喜爱的,也是令人恼怒的,极少有作家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对我来说,这是真实的声音。我猜想,比起生活中的他来,他在作品中显得更高尚,这种情况“文学”中时有发生。(有时候,情况恰好相反,现实生活中的人要比作品中所体现出的那个人高尚,而有时候,作品中的人与现实生活中的人几乎就毫不相干。)
读保罗·古德曼,我从中获得了能量。他是少数几位为我确立了成为作家的价值、并且使我从其作品中找到一种用以衡量我自己的作品的价值的作家之一,不管健在的,还是已经过世的。在多样的极具个性化的文学殿堂里,有几位尚且健在的欧洲作家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但除他之外,尚无健在的美国作家对我有如此大的意义。他写的任何作品我都爱看。他固执、笨拙或愁眉苦脸的时候,甚至出错时写的东西,我统统喜欢。他的自大让我深有感触,却不让我觉得讨厌(我看梅勒的作品时,却恰好相反)。我钦佩他的勤奋,钦佩他愿意发挥作用的热情。我钦佩他多方面表现出来的勇气,其中最让人钦佩的是他在《五年时光》中坦承自己是个同性恋;为此,他受到纽约知识界一帮诤友严厉的批评;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当时,同性恋解放运动还没有到来,因此同性恋走出隐蔽小屋尚未成为一种时尚。我爱听他谈自己,也喜欢看到他将自己可悲的性欲与他对有组织的体制的渴望纠结在一起。他与安德鲁·勃勒东(André Breton)(注:(1896—1966),法国诗人,评论家,超现实主义奠基人之一。1924年发表《超现实主义宣言》,正式成立超现实主义团体,与达达主义分道扬镳。1930年发表《超现实主义第二次宣言》。第二次世界大战法国溃败后出走美国,1942年发表《超现实主义第三次宣言》。其他主要作品有《当铺》、《磁场》、《黑色幽默文选》、《论超现实主义绘画》等。)之间有许多可比性。像勃勒东一样,他是自由、欢乐和满足的鉴赏家,我看他的书,在这三方面获益匪浅。
今天上午,我动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手伸到窗前桌子底下,想拿些纸,打字用。无意中,我看到埋在手稿下面的三本平装本书,其中一本是《新改革》(New Reformation)。我尽管努力过着一年没有书籍的日子,但是,有几本书还是“溜了”过来。在这间禁书的斗室里,我希望尽力倾听自己的声音,发现自己真实的思考和感受,但案头至少仍有一本保罗·古德曼的书。这似乎是合适的,过去二十年间,我住过的公寓里没有一间没有他的大部分著作。
有没有他的书,我都会继续受到他的影响。现在,他去世了,再也不会在新书里谈论什么,这下,没有了他的盛气凌人,没有了他对一切事情所作的不厌其烦、迂回曲折的解释,没有了他这份榜样的优雅,我们大家只好自己继续勤勉探索,互相帮扶,说真话,发表我们创作的诗篇,尊重彼此的疯狂以及出错的权利,培养我们的公民意识。每念及此,不禁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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