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同志”,艺术,政治
作者:汪洪章
一、读完再说
英国小说家艾伦·霍林赫斯特(Alan Hollinghurst)在不同场合明确表示,自己不愿被人称为同性恋小说家,但他确实是以写同性恋题材的小说而成名的。他的《美的线条》(The Line of Beauty),2004年出版后不久,即于当年年底获曼·布克奖。他的获奖,即使在英美读书界也引起了不小的震撼。毕竟,布克奖自设立三十六年来,还是首次将这一代表英国及其他英联邦国家英语小说创作最高水平的年度奖项颁给反映同性恋生活的小说。海内外汉语媒体,包括一些同性恋网站,随即也争相报道。霍林赫斯特本人也于今年初春应邀访问香港和上海等地,与读者见面。但迄今为止,尚未见到有关于该书的较为像样的评论。相反,不着边际,隔靴搔痒,甚至以讹传讹的三言两语式的报道倒是不少。这些报道中,有的危言耸听,把《美的线条》获布克奖说成是西方艺术道德整体沦丧的征候,并从传统的抽象律条出发,对其加以蹈空的挞伐,而对小说的内容和意义究竟为何语焉不详,对小说在艺术上的成功之处更是毫无具体分析。另有一些报道则将其称为同性恋的宝典,不负责任地挑逗公众的好奇心。我们怀疑发表这些空洞议论的人,是否真的读过这本书。
其实,皮卡多(Picador)出版社所出《美的线条》有五百零一页,布鲁姆斯伯里(Bloomsbury)版是四百三十八页。这样篇幅的长篇即使通读一遍,也是要花些时间的,更不用说对其内容和艺术手法加以较为全面的评价了。一部能获某种大奖的作品,总会在题材的开拓、艺术手法的运用等方面有着不同寻常之处,等待批评界的挖掘和研究。不读作品,仅仅根据国外一两个大媒体以及互联网的零星报道,就空发议论并胡乱地给作家及其作品定性,这种做法,说轻了是不负责任,说重点儿是误导读书界。
实际上,对这样的长篇,即使是海外媒体,要做出符合实际的反应,也要有一段时间。比如,《华盛顿邮报》2004年9月26日所发迈克尔·德达(Michael Dirda)的那篇不长的书评,也只是三言两语,略述了一下小说的情节梗概,其中失实之处也还是有的,连小说人物之一黎巴嫩富商之子Wani Ouradi都错拼成了Wani Ourani。所以,我们没有必要跟在英美报刊书评的后面瞎起哄。国外一本产生一时影响的书,特别是获了大奖的书出来后,我们应该先把书拿来,好好读一读,并从不同角度认真地研究研究,甚至要将其作为一种现象来研究,包括研究其背后的书业运作甚或炒作机制。当然,更多的是要研究它的创造性贡献究竟在哪里,反映了一种什么样的文化艺术发展走向。只有这样,才能有利于国内读书界增长新知,开阔眼界。毫无根据,无的放矢地急于做出好或坏的价值判断,不仅可能冤枉作者,误解其在艺术上苦心孤诣的追求,更会误导国内出版界和读书界。
近年来,包括诺贝尔文学奖在内的一些文学大奖,频频青睐男女同性恋题材的作品,是不是表明其对当代作家在文学题材开拓方面寄予着一定的期望呢?这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二、角色的错位
根据笔者的阅读体会,《美的线条》之所以能获布克奖,主要是由于它以创造性的艺术语言和较为完整的叙事结构,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同性恋者自我毁灭的艺术形象,直接、间接地反映并批评了撒切尔当政时期的英国社会政治、文化教育,讽刺抨击了虚伪矫情的世风,对同性恋者的乱交、吸毒而导致艾滋病在一定程度上的蔓延所带来的严重社会问题,表示了极大的关注。因此,笔者认为,《美的线条》是一部立意十分严肃的作品,作者拯救世道人心的积极意图是很明显的。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部反同性恋小说(anti-gay novel)。并不像某些人说的那么危险。
小说分三个部分:“爱的心弦”(The Love-Chord)、“谁解风情”(To Whom Do You Beautifully Belong)和“街的尽头”(The End of the Street),共计十八章。小说开始时是这样的。
1983年,二十一岁的尼克·盖斯特(Nick Guest)从牛津大学伍斯特学院毕业,学的是英文专业,后入UCL(可能指的是伦敦大学学院)读研究生,打算研究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艺术,主要是文体风格。他思想敏锐,情感丰富,很有想象力,对音乐和绘画艺术有着非常独到的领悟力。几周前,他应同样毕业于牛津伍斯特学院的托比·费登(Toby Fedden)之邀,搬到后者位于伦敦西部诺丁山(Notting Hill)区的肯星顿花园家中居住。托比大学时读的不是英文,而是PPE(所谓现代三艺,即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他们二人相识已有三年。托比的父亲名杰拉尔德·费登(Gerald Fedden),刚刚当选为撒切尔政府的保守党议员,正踌躇满志;母亲瑞切尔(Rachel)出身于富有的贵族家庭——凯斯勒家族。小说开始时,费顿夫妇正在法国度假。家中除法籍女管家艾莱娜、杰拉尔德的女秘书潘妮和勤杂工杜克外,只有也快二十一岁的儿子托比,十九岁的女儿凯瑟琳(Catherine)以及客居在此的尼克。凯瑟琳多愁善感,是个抑郁症患者,虽然只有十九岁,可把她给甩了的男友却已经有过一打,为此她曾试图用剃须刀片割腕自杀,现正患有一系列的恐怖症,恐锐、恐暗、恐新、恐旅游。三年前,当时还在牛津读书时,尼克就暗恋上了托比,一直到现在。“他把自己的心给了托比,但和托比调情,又觉不够得体,甚至觉着是亵渎。要是自己有个情人,可那情人又不能是托比……这样的事实,他不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此时的尼克对托比的爱,应该说仍然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是纯洁的。但托比似乎不解风情,只将尼克看作自己的同学与好朋友而已。尼克收到一个名叫雷奥·查尔斯(Leo Charles)的二十七八岁的黑人男子发出的征友广告,此时正又欣喜又焦虑地等着晚上八点去赴约……
著有《性心理学》一书的霭理士(Havelock Ellis)曾被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门肯(H.L.Mencken)誉为“最文明的英国人”。霭氏在该书第五章“同性恋”中写道:“在一切性的歧变中,同性恋是界限最分明的;一样的是性冲动的表现,一样是用情,而情的寄托则根本的而且很完整的从一个常态的对象转移到另一个对象身上,若就常情而论,这对象是轶出了性欲的范围以外的……因为除了对象的转变为同性而外,其余一切用情的方法、过程、满足等等,可以说完全和异性恋没有二致。”作为一个“坎普”(camp,相公)的尼克,在和凯瑟琳待在一起时,就是没有作为常态的异性恋的那种感觉,即使后者加以挑逗引诱也无济于事;相反,为去与同性雷奥约会,他兴奋焦急、患得患失,并且脑中充满了奇情异想,为赴约做着准备。“他从衣架上取下两件可穿的衬衫,照着镜子,这时凯瑟琳走进来,站在他的身后。他顿时觉着凯瑟琳想要碰他可又欲碰不能。他俩的视线没在镜子中相遇,她只是瞧着他,瞧着他的肩膀,好像他知道该做什么似的。”可尼克恁是不知该做什么,因为他所用情的对象也是男性。读惯了传统异性恋小说的读者所可能期待的浪漫一幕,终于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