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爱上混乱,爱上萨特
作者:袁筱一
二、萨特关键词
直到今天,萨特仍然是最无法讲述的一个人,一个你越想了解便越无法了解的人。没办法盖棺定论是评论界的痛苦,这痛苦,我们甚至可以想象,是萨特充满恶意地留给我们的:因为无法了解,所以无法忘却。
就在今年重新起了阅读萨特的欲望时,我到书店找寻萨特。突然间近乎绝望地发现,我几乎找不到萨特。我在想,或许张一兵教授所说的那个“人人以腋下夹着一本萨特为荣”的时代已经过去?他说的是七十年代末,世界已经基本上要失去萨特这个怪物了。
可是失去他二十五年,这个世界却并没有因为少了他的混乱而清晰起来。当然,更不可能因为失去他而更加混乱。只是有一点奇怪的寂寞:突然少了缺少逻辑,但是不乏热情的一种声音,那种不甘就这么老去的声音。
谈论萨特,几乎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按照编年,按照他在每一个事件跨度里所完成的事业,大多数传记都是那么做的;另一种就是所谓的“文本阐释”,找到他在某一个时刻的立场,就像张一兵教授所做的那样。第三种也许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在这里想要试一下:找到萨特的关键词,既然萨特自称消费了“大量的词语”。
我们只谈论三个:存在、他人和自由。
存在:
我们要从存在开始。现在想来,这的确应该是半个世纪前很时髦的词(就像在二十几年前的中国),因为它给人的感觉是一目了然却又不知所以;因为它挟裹了海德格尔为哲学带来的种种问题与弗洛伊德以及弗洛伊德在哲学界的弟子们对抗;并且,它还能为自己留扇小窗,问完了主体之后,又从那扇小窗伸出手去抓住马克思,直接指向客体,继续与弗洛伊德对抗。可是,什么是存在主义?存在的学说如何成为主义?萨特说,如果我们一定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存在主义,那就是“存在先于本质”。应当承认,萨特总是在论战中思路显得更为清晰。尽管他先前说“存在主义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而后又翻手为云地说:“任何哲学都是存在的哲学”,但是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作者还是借助裁纸刀的比喻为对手、同时也为读者解释了存在主义的含义。制造裁纸刀的工匠先有关于裁纸刀的概念,然后才会按照这个概念去制作裁纸刀,这是普遍存在的本质——“也就是使它可能被制作出来以及具有意义的这种定则与性质之总和”先于存在的情况。因此,统领西方数个世纪思想的主流哲学在探讨人与存在的关系时,将上帝按在裁纸刀工匠的位置,是上帝按照某种概念制造了人,而这种概念,就是所谓的“人性”。可是,萨特说,如果上帝不存在呢?如果上帝不存在,我们就要找上帝的替代品——像以前的无神论者所做的那样。而萨特的无神论则是要宣称,如果上帝不存在,如果所谓的“人性”不存在,就像《恶心》里的主人公那样,那么只有一样东西是先于本质的,那就是人,海德格尔说的人的实在性:因为存在着,遭逢到了具体的处境,他才得以成“人”,是人创造了他自己。
正因为是人在创造自己,所以,他没有任何理由将责任推给上帝、推给先有的概念,他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他要对他“意欲成为的那个人”负责。
责任心,成为萨特从存在中离析出来的一个重要概念。之所以说它重要,是因为,他借助一种理论体系来支持自己的热情: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社会人,他是有责任承担起这个世纪的。他有责任观察这个世界、引领这个世界,揭示这个世界所有不合理的地方。正是这样的一种责任心成了萨特最富亲和力的一面,使他将存在主义在全世界范围内撒播开来成为可能。
他人:
可是这个世界的关系不仅仅是主体和物质世界的关系,还有此主体与彼主体——即所谓的他人——的关系。萨特的一句名言曾经风靡全球:他人即地狱。其实这句话有一点翻译的问题,应当倒过来说更准确:地狱即他人。当然,这句话最大的问题不是来自翻译,而是来自它太容易被断章取义。为什么说地狱即他人?因为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人陷入了一个恶性的循环,我取决于他人,他人也取决于我,他人是我的地狱,我也是他人的地狱——这才是真正令萨特无可奈何的发现:做一个纯粹的无神论者就可以了吗?不,除了上帝,还有他人。也就是说,即便上帝的眼光不存在,没有这样一个至高无上的判断者,还有他人的眼光。我永远是他人眼里的一个客体,就像他人是我眼里的一个客体一样。
因此,在我与他人之间,产生了各种情感关系:欲望、仇恨、冷漠,当然,还有爱。
只是,所有的这些关系,我们曾经以为是人类一切行动根源的东西,都是幻觉。
冷漠是幻觉,因为我自认为可以无视他人的存在,而实际上,在我假装之时,我已经无法阻止自己想他,将他当作一个客体来对待,而且我也无法阻止自己成为他人眼中的客体。冷漠因此无法将我从他人中释放出来。
仇恨是失败。我希望借助仇恨来取消他人的沉重存在。可是恨的本身就表明他人根本无法被取消,我的呐喊、哭泣以及暴力都是无能取消他人的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战争是最无能的表演。(不过,又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是,战争的威胁并不因为其缘起得到揭示而不存在。)
欲望呢?欲望是坠落,是妥协。在两个人关系中一直占据重要地位的意识让位于肉体,任自己被肉体的渴望蒙蔽住双眼。而对他人的欲望最终也只能以得到他人的肉体而告终。他人的肉体永远不是他人。所以,我在得到肉体实现欲望时,我永远失去了他人。
还有爱。萨特说,我们曾经以为爱可以是一种解决办法。爱可以消弭我和他人的冲突状态。我终于可以自愿成为他人的客体,因为我爱他,所以我希望他是主体。而他人也爱我,也自愿成为我的客体,待我愿意接受拱手交出主体的所有优先权时,他人也放弃了作为主体的主动权。可是,在这表面的平衡之后是怎样可悲的错过啊。是的,不再有冲突了,但是这一次是彻底的自欺欺人。只需要用第三者的目光来照亮这一切。在第三者的目光中,两个相爱的人依然是两个处于冲突状态的主体,他们没有演变为对方的客体。因此,就像萨特在《间隔》里所揭示的那样,三角恋爱是不可能的。
或许这就是“地狱即他人”的含义:自我这个主体并不作为地狱的反面天堂而存在,自我是地狱的组成部分之一,我也在这个恶性循环之中,在他人的注视下,走不出这个可怕的圆。
自由:
或许在所有的萨特关键词中,这是最难理解的一个,也是最为混乱的一个。也许大家都没有忘记萨特在二战期间曾经说过的那句让人觉得非常无耻的话:我们从来没有像在德占时期这么自由。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自由是存在主义的根基。而且,自由是存在的本质。人是被判自由的,自由从来不是某个人、某种体制抑或上帝的赐予。人没有选择和增减自由的权利。萨特说,自由只有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时,才成其为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才不会解体。
由此才有了介入之说。介入和自由一样,也不是人可以选择的。人生来注定要介入。正如与他人之间的种种关系一样,装出冷漠、仇恨或是希冀用爱来解决都只能是幻觉。我们不得不介入。我们会对任何事情、任何人产生看法——只要我们面对这些事情、这些人。所以,我们必须采取一种积极的同情态度。这是对自己和他人具体遭遇的积极同情。而不是小爱、小恨、小同情。
就在这个概念上,他将作家与政治捻到了一起。在《现代》杂志里,他写道:在他的时代里,作家都是处在一定的境遇之中:他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每一次沉默同样如此。我认为福楼拜和龚古尔对于巴黎公社受到镇压富有责任,因为它们没写一行字阻止它发生。这不关他们的事情,有人会说。但是卡拉斯诉讼案难道关伏尔泰什么事吗?德雷福斯被判刑又与左拉有什么关系?刚果的行政管理难道是纪德的事情?但是这些作家,他们在其生活所处的特殊情势下谨慎地表现出了一个作家的责任。因此,他也不遗余力地接过了纪德的旗帜,想走他的路,甚至处心积虑想超越他,开创属于他自己的,萨特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