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爱上混乱,爱上萨特
作者:袁筱一
三、与遗忘抗争并不一定要不朽
在《什么是文学》里,萨特提出了关于文学的问题:写什么?为谁写?写给谁看?
或许这是他真正忧虑的事情在这本小册子的问题里已经得到了充分表达。他的回答出乎人意料之外得清晰和简单:写今天,为今天而写,写给今天的大多数人。他希望与马克思、弗洛伊德并肩,能够统领法国乃至世界的思想界,能够震动这个世界。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拿不了全能奖了:十九世纪结束了,二十世纪也过去了几十年,产生了太多的人,他们一下子把不朽的可能性用得精光。他于是急急忙忙地发问道:我还能做些什么?我还能写些什么?他写了《自我的超越性》,写了《存在与虚无》,写了《辩证理性批判》,结果是越写越糟糕,越写越混乱,越写越让人觉得不知所云,却又充满不知从何而来的激情。他无所谓。他只是羡慕地说,存在都是在某种处境之中的存在,因为马克思所描述的时代仍然存在着,所以他没有过时。因为他没有过时,萨特只好进行补充。那个补丁打上去,总让人觉得不顺眼。不过他也无所谓,反正他补了,他自认为补在应该补的地方。而只要马克思没有过时,他在后面打的这个补丁就不会过时。你们只能说它不好、不和谐,但是你们跳不过它。
好在他还有文学。可是,不,这远远不能满足他的梦想。他是不屑于文学单项奖的:这是他拒绝诺贝尔奖的原因。他想说,一个诺贝尔文学奖不能体现他的价值。他想说,他最想知道的是他的《存在与虚无》有没有像《存在与时间》一样影响过一代人的思想。但是诺贝尔没有思想奖,尤其没有思想杂烩奖。
而且这个问题,只有在他死了之后才能有答案,甚至在他死了之后也没有答案。在世界很多国家,都发生过张一兵教授所写的那种情况,他们都以谈论一两句萨特为荣(可就这一两句断章取义而已),就好像穿着圣罗兰的时装,拿着路易威登的包。他成了知识分子的一个品牌。如果说他影响过一代人的思想,他用的是品牌的力量。
其实,可以让萨特感到安慰的是,与遗忘抗争并不一定要不朽,虽然不朽几乎是每个男人的向往。有一种退而求其次的做法,就像萨特——也许他自己是无意——做的那样,让人搭不到他的主脉。主脉始终迷失在众多的切入点中。在萨特的生命轨迹划过一百年的今天,问题仍然像半个世纪前那样简单:萨特是谁?
我们看到他的继承:胡塞尔,海德格尔、黑格尔、马克思、纪德……我们也看到他的欲望;他踏遍人生体验的每一个领域的行动;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心与承担以及这份责任心带来的盲目与焦躁。但是,我们看不到未来的情形。在他三十岁生日的时候,诞生了据说是最后一位存在主义作家:萨冈——想要不说宿命都难。而萨冈也去世了,我们能够下结论说,徘徊着萨特影子的一个世纪终于过去了?
不,这个结论也还要等一等。而在等待之中,也许又会有无数人继续谈论他,谈论他不被人了解的地方,因为他的无从了解而谈论他。也许又会有无数人爱上萨特,爱上他的混乱,因为他的混乱爱上他。他是否不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够制造爱与自由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