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家庭阴谋”:希区柯克电影侧记

作者:卫西谛




  
  “爱伦·坡和我都过分沉溺于推理而不能自拔,如果我把《灰姑娘》拍成电影,人人都会在片子里找尸体;如果爱伦·坡写《睡美人》,大家也一定能猜到到底谁是凶手。”
  ——希区柯克如是说。他将自己和偶像爱伦·坡都看作是浪漫主义者,而将自己的电影当作童话。童话的结尾通常是“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希区柯克一直在续写这个童话,他时刻窥视着幸福家庭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希区柯克深受英国作家切斯特顿的影响,他们都是天主教徒,内心都充满“对各种不道德行为绵延不绝的深深忧虑”,他们都认为罪恶“就来自我们的身边,或者就在我们的房子里”。“我们的房子”当然就是家庭,如果粗略搜索一遍希区柯克的作品,“家庭”这个主题可说是最最核心的。
  有人告诉我最近热门的美国电视剧集《绝望的主妇》(Desperate Housewives)“非常希区柯克”,自然从运镜、调度、叙事来看,《绝望的主妇》和希区柯克的电影绝不相同,但有一点非常吻合——它们都在讲家庭的秘密——爱人间或邻里间的秘密,这些秘密关乎情感、职业、身份、谋杀。切斯特顿有句名言:“没有中心的迷宫最可怕”,在希区柯克的电影中,家庭就像一个没有中心的迷宫。他的最后一部电影就叫《家庭阴谋》,而这个“侧记”要展示的就是“家庭”中的某些元素。
  
  主题
  
  希区柯克的权威传记《天才的阴暗面》的作者唐纳德·斯伯特,在写作前去请求希区柯克女儿的帮助,他被婉言谢绝——父亲生前曾明确说过不要任何人探究他的生活,而他本人亦没有日记、游记、札记问世,这使得斯伯特明白,要了解希区柯克的内心,只能从他的作品中去寻找。表面上看,希区柯克本人的婚姻似乎无可争议地美满,但他的作品里从没有哪个婚姻不笼罩着阴影。在他1932年的《奇怪的富翁》里,他就开始对婚姻进行了全面的反讽。早期的作品《破坏》里的主角维洛克夫妇甚至彼此之间既不了解也没有感情,最后妻子用餐刀刺中了丈夫,地点是在他们家的餐桌旁,时间是晚餐时分。这组杀夫的连贯镜头,已经被公认为是教科书式的。
  “希区柯克式”的婚姻似乎全充满了秘密。其中最著名的大概是《蝴蝶梦》,那个叫做丽贝卡的女人,已经成为后世丈夫和妻子之间猜忌者的代名词。不用说德温特与前妻丽贝卡的夫妻关系被刻画得多么令人恐惧,而德温特和第二任妻子的婚姻也差点被这个“丽贝卡的秘密”弄夭折。这是希区柯克到美国后的第一部作品,受制片商的压力他将结局拍得很圆满,虽然影片获得了奥斯卡,但他自己却觉得“那不是一部希区柯克的电影,而是一篇中篇小说”。他内心深处的婚姻绝不是如此,而是像《深闺疑云》里的那样。《深闺疑云》中的琼·芳登与加里·格兰特的婚姻就以欺诈为开端,以后竟然逐渐升级到妻子怀疑丈夫要毒死自己的地步。而在《帕拉亭案件》、《电话谋杀案》、《后窗》、《美人计》,以及《迷魂记》中夫妻之间的谋杀成为现实,一幕接着一幕。
  在《帕拉亭案件》中,希区柯克用两条情节线表露出对婚姻不堪一击的看法。格里高利·派克饰演的安东尼律师与妻子有着看似异常美满的婚姻,在他的客户帕拉亭夫人出现后,一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产生裂痕,而后者就是因为婚姻不幸而杀死丈夫的。《伸冤记》中亨利·方达的婚姻是希区柯克影片中最为坚贞的,在丈夫被怀疑有罪期间,妻子也始终支持他,呈现出最令人感动的家庭场景——即便如此,生活的压力最终令妻子精神崩溃,自责与埋怨起来。希区柯克要以此来证明没有一对夫妻是幸福的,就像他在1928年的作品《农夫的妻子》里说的:婚姻生活就像一个蒸汽压路机,压扁了男人的希望和女人的喜悦。
  
  空间
  
  行将就任麻省理工学院建筑系主任的张永和先生在新书《作文本》中,有一篇文章专门谈及《后窗》(当然他不止一次举《后窗》和《惊魂记》为例来阐述建筑的窥视机制)。在这位建筑学家的眼中,《后窗》中那座貌似普通无奇的公寓楼,以奇特的线性排列,向公寓对面的某个视点展示公寓内部的情形。希区柯克向观众展示若干个“家庭”的剖面,但是其中有幸福的么?实际上,希区柯克常利用建筑特性向观众开放他电影中的家庭的空间,更多的手段是展示细节,其中最著名的是——楼梯。
  楼梯是建筑空间中最富有变化的一个构件,它是家庭/公寓中即私密(封闭、狭窄),又开放(作为连接的通道)的部分。将楼梯和投射在楼梯间侧面的阴影结合起来,是希区柯克最常调用的画面。在1926年拍摄《房客》时,希区柯克运用了大量从德国表现主义那里学习到的东西,包括他意识到的:当人物走上楼梯,逐渐进入黑暗时,观众会陷入恐惧。所以《房客》中男主人公在深夜带着白手套从楼梯上走下时,显得阴森恐怖,但希区柯克其实只将镜头对准了楼梯扶手上慢慢滑下的手套而已。在《鸟》中的阁楼楼梯充满致命的吸引力;《夺命狂凶》里布兰尼在深夜到罗斯克家中寻仇时,在上楼梯时,反复切换的特写,几乎令人窒息——因为你无法了解将要发生的事情。此时,家庭作为社会空间的一个单元,在巨大阴影的笼罩下,显得非常孤立。在《深闺疑云》中的琼·方登生活在充满杀机的疑虑中,她在房间活动时,门窗在对面墙壁投下的阴影如同蛛网一般,表现了她的内心被紧紧束缚着。而在此时,丈夫送“毒牛奶”上楼时被拉长影子的镜头就显得更加可怕。
  
  食物
  
  从1930年开始,希区柯克的身影就开始出现在自己的电影中,有时横贯银幕而过,有时浮现巨大的阴影,甚至有时将自己印在报纸、照片上。希区柯克硕大的体型就是自己电影的“注册商标”。只要看到这种体型,也许你就明白他对吃有着终生不渝的喜好,同时他毫不犹豫得将这一喜好加入了他的影片中。在他的作品中,食物总和罪恶或秘密联系在一起。晚年《夺命狂凶》成为最具代表性、最深刻的作品,在这部影片里食物成为社会相互吞噬以及欲望的象征,不仅如此,在整部电影里食物的意象无处不在。凶手罗斯克本人是个水果商贩,他的名言是“不是自己的货物,千万不要榨汁”。在他一个接一个地杀害妇女,将她们当作自己的食物以满足自己的同时,警官却正与妻子烹饪的食物做斗争,这意味着世界上的各类人等其实都处在欲望的旋涡中,得不到真正的满足。
  希区柯克许多场意外的谋杀都与食物有关。在早期的《破坏》中里的维洛克太太在准备晚餐时下意识地要为弟弟报仇,餐刀成为杀死丈夫的最便捷的工具。到了晚期的《冲出铁幕》为了表现两个毫无杀人经验的人如何无声息的杀人,则动用了全套厨具。整个十分钟的杀人场面,以一锅汤向特务掷去开场,接着切肉刀,最后将他的头按入烤炉内才完事。而《深闺疑云》加利·格兰特显然比较无辜,他的妻子不但认定他用白兰地杀死了好友,还怀疑他送给自己喝的牛奶里也下了毒。希区柯克特别在牛奶里面加了个电灯泡,使牛奶杯发出奇异的光彩,让观众看得更加心惊胆战。而《美人计》中丈夫对妻子的谋杀真的是通过咖啡里放上毒药完成的。《绳索》中,杀死同学的布兰登特地将藏匿尸体的书箱作为晚宴的餐桌,以增加罪恶的刺激感。
  除隐喻之外,希区柯克喜爱任意在影片中加入食物的场景,以表达自己的好恶。在重拍版的《擒凶记》中,他居然大段描写与主题无关的阿拉伯餐厅的情景,来表现詹姆斯·斯图亚特用手抓烤鸡吃的窘相。《艳贼》中,希区柯克又让肖恩·康纳利一家与蒂比·海顿大谈茶道。父亲称他的茶需要浓一些外加两块糖,下午茶得吃点蛋糕;妹妹则喜欢茶里加上柠檬;康纳利说爱喝“鬼祟的茶”,那是以浓茶加酒;蒂比·海顿的习惯较为懒惰,是冲袋泡茶喝。传说希区柯克最厌恶的食物乃是鸡蛋,在他的影片中我们得到了验证——《捉贼记》里的漂亮煎蛋,竟然被格瑞丝·凯利的母亲当作了烟灰缸;《夺命狂凶》中,在警长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里,第一个出现的也是煎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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