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哈罗德·品特断想:如此暧昧,如此尖锐

作者:萧 萍




  一
  
  在很多人看来,哈罗德·品特样子比他们想象中的苍老,虽然他的绅士风度依然。即使在2005年10月13日获得诺贝尔奖的当天,他仍显得有些憔悴,拄着拐杖,头上还贴了纱布,微笑的眼睛里是上了年纪的慈祥和忧伤。
  说到品特的获奖,几乎在此前并不被所有预测和舆论看好,连他自己都说“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选择我的依据是什么”。更有意思的是,品特向马歇尔·比灵顿描述他获奖前后具有戏剧性的五天经历:周四去都柏林庆祝生日,度过了非常愉快的周末,然后赶周一的飞机回家,碰上下雨,下车时拐杖滑了一下,结果摔得满头是血,在医院呆了四个小时缝了九针,一度想到快走到生命尽头了,可是接下来的早晨却被告知获奖了——更为奇特的,是电台在播送这条消息的时候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他们先说哈罗德·品特已经去世,然后才更正说:“不,是他获得了诺贝尔奖。”
  从照片上,你或许很难想象品特是个“尖锐易怒”的人,很难想象他会在各种公众场合将英国首相布莱尔比作“被盅惑的白痴”,指责美国总统布什是一个“刽子手”和“屠夫”——这些字眼本身所表达的尖锐和愤怒如此强烈、如此引人注目,以至于说到愤怒,我们不能不说的是,其实许多年前哈罗德·品特的愤怒就已经相当出名:他曾是“愤怒的一派”的主要成员之一,大腕评论家马丁·埃斯林也承认年轻的“品特正是从其中脱颖而出的”。
  尽管老年品特和青年品特的愤怒在内容和形式上不尽相同,我们似乎仍然很难想象,一个人的愤怒可以延续整整五十年。这也是一种属于品特的奇特。通过艺术对抗精神的困惑以及发现这个世界和我们内心深处的真相,这是大多数艺术家孜孜以求和努力探索的,只是,他们鲜有人像哈罗德·品特这样如此彻底而决绝地选择——就在去年,他对媒体宣称自己将不再写作剧本,而一门心思地参与各种反战和反抗强权的政治活动,不过他又表示,他将以诗歌继续自己的写作生涯——富有意味的是,品特正是以诗歌登上文坛的,只不过早期的诗歌更多表达的,是一个少年对于世界的疑虑和愁绪,而如今一个古稀老人的诗歌则成为他宣战的檄文了——这也如同上个世纪年轻的“愤怒派”品特,用水槽剧、厨房剧这些粗糙的戏剧形式冲击人们观赏戏剧的习俗,而现在的哈罗德·品特,作为一个大师级的戏剧前辈,作为一个对于人生和艺术都参透了悟得愈加深刻的长者,将自己的愤怒和忧虑再次投向这满目疮痍的现实世界,并终将陷入其间。
  于是,这苍老、这皱纹、这忧虑、这犀利和愤怒,便有了一种挣扎过的痕迹和答案——难道政治真的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参与行为吗?或许政治的现实性本身就包含着一种不对等?就在哈罗德·品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首相布莱尔在媒体上“不记前嫌”的热烈祝贺和邀请品特,这一行为除了表达文明社会对于艺术的景仰和尊重外,是否也暗含了某种权势的政治优越感?那么,在这个绝望和虚无的世界上,当艺术最终选择了政治作为自己的声音,到底是“归家”还是“背叛”呢?
  但无论如何,哈罗德·品特都无法停止关注和他息息相关的一切生活,而这样的关注越是深切,越会反过来更加尖锐地折磨他本人,因为他总是能最先感到痛楚,无论是癌细胞在他身体中的蔓延,还是强权对于这个世界的侵蚀。他都如此本能地拒绝回避,于是,我们简直似乎无法分清,到底是岁月和现实将他锻造得如此苍老愤懑,还是愤怒的情感一直延续和浇灌着他的人生与年轮?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是就哈罗德·品特永远都是如此投入,无论是对于戏剧还是对于演说,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对于艺术和政治我都深陷其间。”
  
  二
  
  假如可以套用一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开头,那叙述应该是这样的——
  “整整两个冬天我都在目不转睛地关注着他。那时候,我远不能知道这个看上去帅气而阴郁的男人,会在我得到博士学位后的半年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仿佛这样的注视会让我从中找出些许灵感的蛛丝马迹……”
  上面只是玩笑般地写出了我个人写作关于品特的博士论文的甘苦。虽然这位具有世界影响的英国人,早在多年前被不列颠百科全书誉为“自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复杂、最富有挑战性的作家之一”,可是国内的关于品特的研究资料少之又少,而在更早的时候,断断续续地,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品特的相关资料,包括网上的,还有朋友和导师从英国带回的书和资料。应该说我选择做这个题材是很不讨好的,不仅仅因为国内的资料的缺乏和稀少,还因为品特的多数剧本,充满了在我看来的成人世界的阴霾、晦涩、暧昧与彼此的胁迫。而我自己一直都活在一种童年的梦想当中,一直向往和写作的是儿童文学的明快和单纯。
  可我还是最终还是选择了哈罗德·品特作为我的博士论文的开题报告,当我写下《折光的汇合:暧昧与胁迫性生存——品特戏剧论》的论文题目时,我简直说不清楚品特身上吸引我的究竟是什么。这就如同哈罗德·品特写第一个剧本的灵感来源那样,一切似乎都源于一种弥漫的气息——
  品特的第一个剧本也是他的成名作《房间》(The Room),来源于他参加宴会偶尔经过一个房间而萌发了灵感。那房间中有两个沉默的男人,奇特地一大一小,小个子不断用食物喂着大个子,并且喋喋不休,而大个子却面色沉郁,一言不发。他们之间形成了强烈对比,并由此造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与征服、依恋与共融。这种纠缠与暧昧的场景和情感一直伴随着品特的剧本创作。
  我一直将这个场景称之为“品特式关系的雏形”。是的,品特的作品说到底写的就是关系,无论是夫妻还是情人,无论是父亲还是兄弟,无论是陌生的闯入者还是熟悉的占有者,他们都是品特剥离整个人类关系的血肉,换句话说,品特通过他们还原了人类最基本的生存状态,同时,这状态又抽象出了一种哲学的思考高度。
  “威胁喜剧”、“神圣的玩笑”等说法,是人们对于品特作品的诠释,我们能看到的是,实际上评论家也力图在一种看似充满悖论的词汇和语境中找到和品特戏剧特质相符的语言表达,有人说,因为无法给品特的作品分门归类,评论家们就把他表现黑暗中人人自危、无法沟通、入侵者随处可见等主题,表现手法的暧昧(不交代人物的来历和身份),和零乱无逻辑的对话,利用对话时刻意的停顿和沉默造成的特定氛围等,统称为“品特式风格”(Pinterish、Pinteresque)。
  说到这里,我脑海里不断叠印的,是马丁·埃斯林那本《剧作家品特》(Pinter The Playwright)的封面头像,中年品特那冷峻的、略带阴森的面容,线条修长,鼻子令人想到一种陡峭的山峰,而眼睛呢,则仿佛是藏在悬崖边的秃鹫——是的,他看上去那么酷,且又精力充沛、多才多艺:写过戏剧、电视剧和电影,他还是导演和演员……1957年,品特只用了四个下午,就写成了他的第一出短剧《房间》,紧接着是倍受瞩目争议的《生日晚会》(The Birthday Party),这部作品只上演了一周,因不受好评而停演,却引起了哈罗德·霍布森的关注和赞扬,称品特为伦敦最具独创精神、最引人注目的剧作天才。而随着1959年《看管人》(The Caretaker)等剧目的陆续诞生,不到三十岁的品特已被美英评论界同时推举为年轻的当代重要剧作家之一。
  2000年3月16日,在伦敦的爱尔美达剧院,品特上演了这一生中或许是最后的戏剧《庆祝》(Celebration)。作为一个独特的、游走于世俗日常经验和诗意的舞台空间的人,一个惜墨如金、将思考和内心的质疑呈现于戏剧的剧作家,他那简洁而富有洞察力的对白,那敏锐而犀利的幽默感,都再一次在2000年的《庆祝》中得到恰如其分地展现,是高度浓缩的“品特式”的语言和叙事风格,而稍有所不同的是,整个作品更有一种在典雅的嘲讽和怀疑气息中的凭吊——不是哀伤,没有惊栗,有的是几近尘埃落定的平淡与回顾中的调侃与轮回。《庆祝》那特别的尾声:剧中的侍者在渐渐变暗的灯光中,退居在舞台后部。他在一种孤独而冥想的气质中喃喃自语——虽然这种有关生命的精神性独白已经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品特的剧作中,但似乎这一次更具有一种沧桑般的回眸——“我的祖父引导我来到这个神秘的世界,直到现在我依旧身陷其间。我无法发现出去的大门。而我的祖父早已经迈出门槛。祖父将整个世界留在身后,他再也没有回首。祖父是对的。而我仍旧要继续生活下去,继续我的侍者生涯,间或,我也会介入到那些客人们的谈话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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