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论英格兰而非不列颠特性
作者:约翰·福尔斯
大多数英格兰人(再重申一次,是在所有的阶层中,尽管中层和上层阶级最严重的)从做英格兰人或成为退隐的行家里手中得到最强烈的快乐。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不说出我们真正的想法更为美妙的事情了。我们用好几种方式来玩儿这种欺负陌生人的游戏。我们提出一些自己并不相信的见解,却矢口否认那些实际上我们是支持的观点。当我们想要听别人的见解的时候,我们却在沉默中倾听。即使用刺棒驱赶,我们也不会明明白白地表明态度。我们故意说些含糊不清、拐弯抹角的话(我们的妥协 “天才”)。我们一直看着谈话的对方跌跌撞撞地追逐着回声,在迟疑不决地寻找着,往影子的方向胡乱射击——看着他们毫无希望地迷失在树丛中。十次中有九次是以恐英症的又一次激烈发作而告终。(第十次,他们拿出移民证件,成为甚至比我们还技高一筹的游戏高手——正如康拉德、亨利·詹姆斯和T·S·艾略特等人所证明的那样)。偶尔地,其中的一个有人会撞上真实的我们,被我们绊倒。对王权、对工人阶级憎恨的那种恶毒,猎狐或反猎狐,或者无论是什么,以及还有我们爱情及热忱所引发的激情,所有这些都深深地令人震惊,而且通常使人恼羞成怒。这是因为我们所有迂回曲折的做法以及这种秘不示人的另类生活的含意并不难以为人发现。我们同陌生人玩游戏,这是因为我们天生就不信任平常的社交场合,如宴会或鸡尾酒会,可以作为认真交流沟通的场所,而且(更糟糕的是)我们不信任其他人有能力来进行严肃的讨论。
我们的新教教义,即我们不信奉国教,当然也是我们“正义的逃犯”概念起作用的结果;这种作用达到了如此程度,认为社会主义是不信奉国教者通过改革、宪章运动、工联主义以及其余手段来表现自己的产物。很明显,辉格党-工党-民主党运动比起敌视现状变化的托利党-保守党-共和党运动是(或已经是)更富有绿色英格兰的特征。(我们显然处在历史上的一个阶段,在这儿很难搞清楚我们在某些方面是否进展得太快了。简言之,进步不一定就意味着进步了。)可是,无论是什么样的不信奉国教者,一旦掌权,那便是罗宾汉走出了丛林之时;随之便是在某个地方新产生的罗宾汉们将进入丛林了。
至今为止,我所说的还没有什么使英格兰人(除了随之而偶然产生的无论什么样的正义)看起来像是除了冷漠、自负、欺诈之外特点的种族,就像一些外国人喜欢在我们身上看到的那样。这一点并不能解释我们在人文学科,尤其是诗歌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也不能解释真正的英格兰人私下里独处——在丛林之中——的时候的许多特征,认真的观察者是绝对不会忽略的,只有浅薄之人才会。我是指这些好的或坏的特征,比如说我们的想象力、幽默感、忧郁症、暴躁易怒的性情,我们的痛苦、感伤、占有欲,我们的坦率、过度而又复杂的性行为,我们在个人情感中的沉迷——人们会注意到,所有这些鲜明的特征体现在一切文献中最能显示英格兰特性的作品之一,那便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当然事实是,绿色英格兰与其说是一个智性的概念,还远不如说是个充满感情色彩的概念。在精神的丛林深处,神秘的事情仍在发生:精力旺盛的人们在跳舞、狩猎、奔跑。在当代心理学实际中,这种绿色英格兰特性会在这些情况下显现出来:在我们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与人隔离的状态的时候,在我们痴迷地体验着各种情感、愿望、肉欲、无节制、狂喜的时候,无论是在私低下,在墙的后面,在锁着的门后面,还是在流行的习俗或“正确的”公众行为准则背后。在我们所有的事业中,无论是美名远扬的还是臭名昭著的,并非是事情的真相最糟糕透顶地令我们感到震惊,而是真的会有这样的事件这一事实让我们惊愕不已。人们知道,某位帕尔默斯顿私低下什么都不做;而某位普鲁夫莫被发现在公共场合无所而不为。在白昼、在林中空地、在森林以外的地方,我们遵守规则,我们呆板、冷淡,说一些陈词滥调;在黑暗中和独处时我们却异想天开、充满浪漫情调,言谈之中新词迭出。
尽管这另一个世界的迹象弥漫在我们的人文学科和娱乐生活之中,却极少有外国人真正理解,比起所有其他的种族,我们是生活在两种情感生活之中:一种是在诺丁汉郡行政司法长官的眼皮底下,另一种是与罗宾汉一起在绿树掩映的丛林之中。其他种族不会认识到(或可能想要认识到)两种生存方式或我们对于这种张力的额外需求的互补性快乐的,这维持着两个对立着的世界——灰色世界和绿色世界。
艺术上,绿色英格兰以各种不同方式存在于霍加斯和许多伟大漫画家的作品中,在布莱克、康斯特布尔、比威克、帕尔默、特纳、萨瑟兰、纳什和培根的作品中;在我们的民间音乐里,则存在于《菲茨威廉小键琴书》,存在于埃尔加的作品(“不列颠”和“英格兰”之间的分裂),在布里滕的作品中也非常完美的体现出来;在《英格兰的赫利孔山》里,在克莱尔、杰弗里斯、哈代、哈德森的作品中朴实地体现出来;在菲尔丁、斯摩莱特、简·奥斯汀、勃朗特姐妹、劳伦斯、福斯特的作品中用隐喻的手段表现出来;非常出色和深刻地表现在那位奇特的波兰人写的《黑暗之心》中,该书甚至比任何纯粹的英格兰人写的作品更能表现英格兰特性。
在哲学上表现出来的英格兰特性就是我们的经验主义,我们对于形而上学的渴望,我们对于逻辑实证主义而不是对空想的趣味。英格兰特性在法律上表现在那些复杂的保证条款体系中,这些条款是用来保护个人,免受国家的不公正对待。
在许多新英格兰观点态度中,都有一个明显的绿色英格兰的祖先:在梭罗、霍桑、埃米莉·迪金森等人的作品中,在《比利·巴德》中都是如此。马克·吐温作品中也有对做作、傲慢以及不节制表现出的厌恶。甚至荒野的西部英雄,那位在某个正午不得不将法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他也是罗宾汉的嫡传后裔。
绿色英格兰的风景的确是绿意盎然。但这绿色在此刻并不时髦,南方晒得发烫的岩石才是我们的向往。甚至比南方更富有魅力的,是欧洲大陆灼热、阴郁、玩世不恭的体验。但我们没有选择:英格兰是绿色的,是水,是肥沃多产的,是稚嫩的,是春天而不是夏天。无论从历史还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我们都不适合做玩世不恭的人,施本格勒学派的信奉者,清净无为者或是殉难者;没有哪个把间接肯定法发展成为一门艺术的种族,会真的相信这便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中最最糟糕的一个。当然,这也并不绝对就是最好的世界,但是它将会成为最好的。而在此过程中,我们的工作是适当地进行改革,或至少保证合理的改革总会有实施的可能性。
首先,绿色英格兰人由于感情上天真无邪和道德上敏锐的洞察力而显得卓然不群。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每个在国外游历的英格兰人都会不时地感到自己像是置身于一大群成年人当中的青少年。对于外国所存在的政治腐败、极权主义、偷税漏税、蛊惑民心的宣传以及其他种种罪恶,视而不见好倒是更好,但这种忽视的背后,在这种试图戴上不动感情的强硬面具的的背后,我们身上的罗宾汉(因素)总是向着树林中跑去。我们鄙视对入乡随俗所感到的恶心,我们憎恨这种恶心,我们这虚弱的胃。我们对不公正事情程度的触目惊心感到恐惧不已。但是,情况就是这样,这是我们一大优点,同时也是我们的脆弱之所在。
我们是天生的正义传播者。对于诺丁汉郡行政司法长官来说,我们代表了已经存在的不公正的、健康而又漂亮屋宇中的一种蔓生的、干枯腐败的事物。对于外国人来说,我们可能会像苏格拉底对于雅典人那样恼人。苏格拉底有着奇特的幽默感,喋喋不休地说着陈词滥调,没完没了地讲着俏皮话,他常常拒绝像一位真正哲学博士所应该的那样讲话。而雅典人仅仅想要继续过一直以来早已习惯的那种生活。正是在这一件事情上,我们能够声称我们完全是成年人了(道德上的判断),而世界并没有要求我们这样,但是我们却必须继续要求于世界。我们是一本正经的人,但是许多封闭了的及即将封闭的社会正急需这样的人。
我们看穿了法律。我们知道正义总是比法律更伟大,也比法律更为宽泛,在界定及应用方面范围也更广,在历史上也有着更为深远的影响。这就是在我们成长中心的绿色。我们注定了是绿色的,并且在所有方面都是绿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