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恶与美的乡愁:《乱步迷案》

作者:任 明




  我想被拥抱,被乱步先生拥抱
  
  日本电影《乱步迷案》在1994年首映的时候,被媒体誉为“当代唯美主义的杰作”,并在当年创下了日本电影票房的纪录。《芝加哥时报》是这样评论这部电影的:“充满热情的完美的杰作!一部超级优美、性感和浪漫的幻想曲!”(‘Bravura! Impeccable! A supremely elegant and sensuous romantic fantasy!’)
  在电影的商业文化发达的美国,读到这样的评价,除了令电影爱好者们心生好奇并可能因此掏腰包走入电影院以外,实在没给人太多别的信息。
  这只是广告语;然而《乱步迷案》除了优美,通篇洋溢着导演的热情,还因为构思和制作的精巧,为观众提供了更多的解读的可能性。
  就像一位艺术家倾其毕生功力所创作出来的艺术品,一招一式都是心血的凝结,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影片一开头,一只红色的嫁妆箱在聚光灯的探照下孤零零地呈现在黑色的背景之上,随着镜头的推拉摇移,画外音男声的解说,影片惊悚、悬疑而凄美的基调由此打下,并且自始至终,再也没有背离过。
  在日本,据说每个女孩子都有一个嫁妆箱,里面放着财富、儿时心爱的衣服,以及出嫁时的嫁妆。这一珍藏着记忆和美好的时光的箱子,通常被放在壁橱里,一个黑暗的角落。
  美丽的青春、美丽的嫁妆箱与黑暗的角落,仿佛人性中永远也解不开的怪圈,作家江户川乱步就在其中徘徊、挣扎。
  江户川乱步,在日本被誉为“侦探小说之父”,《乱步迷案》就是以其生平与创作为背景,以唯美的手法阐释了其创作的主题。电影中的作家,作品被认为有“不良的道德倾向”,遭到权威机构禁止,然而他那部无法发表的小说里描写的情节竟然在现实中上演了,一位名叫静子的女人被怀疑用嫁妆箱闷死了自己的丈夫。作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前去探望,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女人,而静子似乎也把他当作可以信赖依靠的人。静子不久又嫁给了富有而有变态心理的大河原公爵,在以巧妙的手段谋杀了公爵之后,静子饮毒自尽,临死前她对作家笔下的大侦探明智小五郎说,“我想被拥抱,被乱步先生拥抱。”
  影片结尾,静子和作家在黑暗的银幕上唯一的一处光亮处站立着拥抱,静子轻轻地对作家说:“你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如果我把所有的事情都隐藏在内心深处,是不是会很好?”而作家只是带着梦幻般的笑容,无语。
  乍一看,影片所表现的故事重重叠叠,令人摸不到头脑。在作家作品被禁、与静子相遇的故事中,导演穿插了作家创作的小说中的杀夫案的故事,于是静子既是现实中的人物,也是小说中的人物。这样的话,作家的作品因“有不良的道德倾向”而被禁,无疑表达了作家对权威机关检查制度及其虚伪性的不满。从另一方面来讲,作家对向他求助的静子说:“我帮不了你,我需要继续写我的小说”,然后慌忙离去的镜头,似乎又暗示了作家在面对现实、在面对人性的善与恶时的无能为力。
  电影里的静子,永远是凄美而忧伤的表情,在把名侦探明智小五郎关进嫁妆箱以后,她语调凄楚地说出如下一番话,仿佛在责备,又仿佛是自白:“你说有一天你会把我带出这里,如果我可以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重新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会更快乐的。我想,如果我可以在梦中与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将会是多么的快乐,但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因为离开而被责怪的当然不是明智小五郎,也难以肯定指的就是作家,可是,毫无疑问,离开的是静子在意的、想要依赖的人。
  在影片中身世、心事都如谜的静子,也许就是因为爱人的离开,从此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吧?
  
  请你照顾好音乐盒,我要走了
  
  “我正在写一本关于女人的小说,但是当我考虑到女主人公时,你的画像就会出现在我脑海”。电影中,作家带着慌乱,第一次向静子表达自己对她的感觉。静子面带忧愁的笑容,轻轻地对作家说:“请你照顾好音乐盒,我要走了。”
  她的美是温婉的,温婉得让人不忍心责问她曾经做了什么。
  而整部电影的镜头与画面,导演似乎也决心要呈现出不被打扰的美丽。在优雅的大提琴乐声的伴衬下,每个镜头都充满了质感,是光与色彩的完美结合。影片一开始,镜头缓缓从一排书架上推过,书架上的书有关心理学、犯罪学、历史上的爱情故事,爱伦•坡的作品集,江户川乱步的作品,滴墨的笔尖,永远是同一副表情的偶人娃娃……当然,还有希区柯克的经典镜头:沉默的洒满阳光的建筑物内部噬人的黑暗。色彩浓烈的画面加上抒情而激昂的交响乐,以唯美的手法展开惊险悬疑的故事的基调在影片伊始就已经被奠定。由捷克交响乐团演绎的背景音乐,体现了导演对这部电影的创作一丝不苟、力求完美的极致态度。
  唯美是一种态度,以唯美的态度来讲述一个人性恶的故事,这就是这部电影最大的与众不同的地方吧?
  发现了在美的包装下的恶,或者是恶在美的映衬之下,也更令人唏嘘吧?
  看这部电影,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王家卫的《花样年华》,也许是因为它们都巧妙地运用了背景音乐来衬托气氛,也许是因为画面的唯美与色彩的浓烈如出一辙,也许是因为他们所讲述的,其实都是人性中那些隐隐约约,若隐若现的善与恶,爱与恨,只不过,《花样年华》是小知识阶级的情愁,而《乱步迷案》则凸显了知识分子对人性的迷乱。
  人性与爱情,是怎样的一对矛盾呢?不知道是人性统领爱情,还是爱情引导人性。
  杀夫的静子对作家说:“我知道我不能依靠你,但我想你可以靠近我。”当迷失的灵魂找到了能理解她的小说家的时候,那种温暖的感觉,也可以用“爱情”来形容吧?可是在这里,爱情敌不过已经沉沦了的人性,静子再度杀夫,在临死前,她说想要乱步先生的拥抱;在幻想中,在熊熊火光中站立着的两个人,静子甜甜地笑着说:你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
  嫁给大河原公爵之前,作家和静子在上野的公园里在银幕上走过的那两分钟,是他们彼此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时光。在激昂而又舒缓有致的大提琴的伴奏下,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平静而满足的笑容。静子告诉作家:看完你的小说后,我发现我的大脑非常平静,就好像自己被一个心爱的人保护一样。此时作家脸上浮现出幸福而腼腆的笑容,仿佛沉浸在美好的梦幻中。
  也许有时候,幸福只有在梦幻中可得,就如静子在自杀前说的:“如果我可以在梦中与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将会是多么的快乐”。
  美丽的嫁妆箱里面有几缕模糊的指痕,那是有人挣扎过的痕迹。也许,每一只嫁妆箱里面,都曾有过人们挣扎过的痕迹吧?
  爱与美,是人生永恒的主题,而恶,就是它无可奈何的衍生物吧?
  影片中的故事注明是发生在昭和初期,正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大肆扩军备战,准备四处侵略的日子。
  电影里有两处穿插了黑白纪录片的镜头:庞然大物的飞艇上天,日本童子军的模拟军事演习,战争的冲杀场面,战壕里堆积如山的尸体……这一切,仿佛又在谴责着更大程度上的恶,那是一个民族穷兵黩武,疯狂扩战的恶。与这种集体性的疯狂相比,单独的个体悲剧性的恶,也不算什么了吧?
  1939年,在日本军国主义的笼罩下,江户川乱步曾一度封笔,二战结束后始复出。
  如果耐着一点性子,我们就可以在这一部美轮美奂却错综迷乱的电影中解读出复杂的主题,对人性的暗示与谴责。当然,很多时候,我们宁可只看着光影的变幻,镜头的流转,音乐在不远处暗暗的牵引,我们宁可在美丽的箱子里只存放美丽的心情与记忆,在斜阳的午后静静地打开,在尘封的怅惘中学会感激:自己要多么幸运,才能保有这些美丽的记忆与幸福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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