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父亲的眼泪

作者:[美]约翰·厄普代克 陈新宇




  母亲发火时,我低声向德布道歉。母亲的愠怒让餐桌旁的人噤若寒蝉,可还不止于此,她的愠怒从她的卧室蔓延到楼下的起居室。她插门锁的咔塔声像一声惊雷在我们头顶炸响。“你没做错什么,”我让德布放心,尽管我心里觉得冒犯母亲也不对,是最起码的罪过。我埋怨德布,不该将我的内衣和她的混在一起,她本该预料到这个问题,预料到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她就这样。”
  “好啦,她一觉醒来就会没事的。”这就是德布的反应,这么大声,我害怕楼上听得到。我惊奇地发现,对我母亲一浪接一浪的怒火,她的反应没我那么敏感。
  我们坐在沙发旁,父亲在摇椅上修改数学试卷,意志消沉。他说,“米尔德丽德这样没什么,不过是老毛病又发了。”
  对他那一代大男子主义者来说,妇人之见可以用来解释一切,一切都情有可原。但对我这一代不行。这种紧张气氛令我苦恼万分。那时候母亲在后门廊附近种了一小块三色堇,但没时间打理。也许是那一次回家时,也许是后来的哪一次,一个礼拜天清晨,德布动手除草,她觉得是在做一件好事。当我解释说,这里礼拜天没人干活,他们都去教堂做礼拜。德布迷惑不解地站在那里,赤脚踩在松软的泥地里,就像英格丽·褒曼在《斯特隆波里岛》里一样。“真蠢,”德布说,“我父亲整个夏天每个礼拜日都在砌他的墙或忙别的什么事。”
  “他是不同的教派。”
   “吉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懂。”
   “嘘——,她在里面,在敲盘子。”
  “好吧,让她去敲。反正是她的盘子。”
  “我们得做准备,要去教堂了。”
  “我没有带教堂穿的衣服。”
  “穿上你在火车上穿的衣服、鞋子就行了。”
  “呸,我才不会。我那样子看起来会很可笑。我宁愿留在家里除草。你爷爷奶奶会留在家里,对不对?”
  “我奶奶会,但爷爷会去教堂。他每天都坐在沙发上读《圣经》,你没注意?”
  “我不知道美国现在还有这样的地方。”
  “好吧——”我的回答肯定苍白无力,她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打断我的话,“我现在知道你那一派胡言是从哪里来的了,对爸爸那么粗鲁。”说话时她双眸是那般湛蓝。
  我很没面子,不过又很激动,因为发现居然可以反抗我母亲。结果,德布留下来陪我祖母,她得了帕金森症,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我对威特华斯牧师的粗鲁遭到了报应。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他的第一个外孙女——在她的路德教派的祖父母家施洗时,采用的却是唯一神教派家庭仪式,威特华斯牧师小小嘲弄了一番“圣水”——水是从我们自家的泉眼里取的,这口泉位于房子的下方,跟佛蒙特州的不同,那里水是在房子上方的。母亲在那一天都板着脸,很不高兴,一提起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凯瑟琳,就说“没受过洗礼的孩子。”另外三个孩子都出世时,我和德布已搬到马萨诸塞州,那是我们相遇、相恋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加入了基督教公理会,算是一种妥协吧。
  我们身处圣水之中,世上的水皆为圣水,圣水乃生命之母。从波士顿飞往纽约的飞机上,我习惯性地坐在飞机的右手边,但那天,我却坐在左边。像是对我的奖赏,上午十点多时,康涅狄格州水面上——不是那些大河或大湖,只不过是些小塘、小池而已——阳光反射过来,水面跳跃闪烁的光芒有几秒钟向天空直射入我眼帘,银光闪闪的。那一刻,父亲的泪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所以我看到了。他去世后,我和德布也离婚了,为什么会这样,很难说得清。用爱默生的话说,我们的沸点不同,而一个与我沸点相同的女人出现了。那次我给德布拍的快照,裸体的,离婚时她声称那是她的。可我觉得它们是我的——因为是我照的,她却说身体是她的。
  我们离婚后,母亲跟我说起父亲,“从你第一次带她回家开始,他就为你们俩操心。他觉得对你而言,她不够温柔。”
  “他太在乎什么女人味了,”我说,不知道能不能相信她说的。死者的话无法对证。
  
  虽然是我想离婚的,可我总习惯性地为德布辩护。在我高中同学聚会上,同学们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他们更喜欢我第二任妻子时,我很吃惊。这倒是真的,西尔维亚真的能跟他们打成一片,而德布却羞于这样做。那时德布觉得尽管每隔五年左右我们要聚会一次,他们不过是我从前的一部分,是我已抛在身后的东西。而西尔维亚呢,在我一把年纪时才认识我,知道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离开过宾夕法尼亚,那里是我最珍视的自我的藏身之所,无论我审视它的次数是如何之少。最近一次聚会,是第五十五次,可能会让德布很沮丧——所有人都几乎七十出头,大部分人就在离他们出生地不远的县里过了一辈子,甚至就住在他们儿时的房子旁边,半独立屋内。有些人是坐着轮椅来的,有些病得太厉害,无法开车,只好由他们已到中年的子女开车送过来。聚会节目表背面是去世同学的名单,越来越长了,从前的班花们有的发胖臃肿,有的瘦骨嶙峋,都成了又老又丑的老太婆,昔日的体育健将和普通人一样,借着心脏起博器、塑胶护膝才能行动,在父辈们早已体谅地去世的年纪,我们才退休,取代了他们的位置。
  但我们却不是那样看自己的,一点都没觉得自己瘸了、老了。我们看到的是幼儿园里的孩子——同样圆圆、新鲜的脸、同样的圆耳朵、长睫毛大眼睛。我们听到小学校里课间休息时愉快的尖叫声,高中舞会上,体育馆里蓝色射灯荧光闪烁,诱人的萨克斯风,本地摇摆乐队喑哑的喇叭,演奏着小夜曲。我们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小镇才有的简单淳朴,大萧条也没有改变它,世界大战的炸弹也从来炸不到我们这里,尽管这里也实行食品配给、尽管我们也有玩具坦克、也进行空袭演习。以前的竞争对手重燃竞争的硝烟,很快又搁到了一边。老情人一度旧情复炽,然后归于平和的温情,博爱中去了。我们的班长,亲爱的安·马隆,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现在比洗得发白的衣服还要白,当她拿着麦克风,考考大家过去的一些事情——老师的外号啦,早已消失的小吃店、冷饮摊啦,我们三年级和毕业那年演出的剧目名称啦、三年级时废物利用比赛的获胜者啦——四面八方传来答案的喊叫声。没什么能难倒我们:那时我们都在那里;而我们的另一半们——西尔维亚也在其中,为那些长期珍藏的无用知识友好地鼓掌。
  他们不仅仅是我的同学,也曾是我父亲的学生,大家总是不时提起他。在安·马隆的问题里,他好几次都是正确答案——“威勒先生!”。曲奇本,曾经因考试不及格,留过一级,留到我们班上。他比我们大一岁,现在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晚餐会后他还很活跃,他走到我跟前,斜眼看着我,好像有强光照着他的眼睛,热情地问我,声音沙哑,“你父亲,基波——还跟我们在一起吗?”他忘了父亲已去世多年,但还知道说“活着”就跟说“死亡”一样,不够委婉。
  “没有了,曲奇,”我每次都这么说。“他1972年第二次心脏病发作时就过世了。”很奇怪,我叫一个七十四岁的老人为曲奇,一点也不觉得唐突。
  他点点头,表情庄重,又有些疑惑,“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他说。
  我回答说,“我也很抱歉告诉你,”虽然,如果此时父亲还活着的话,已逾百岁,还会欠下看护院一大笔钱。
  “你母亲呢,吉姆?”曲奇锲而不舍地追问。
  “她比他多活了十七年,”我简短地告诉他,好像我憎恨这个事实。“她是个快乐的寡妇。”
  “她是位高贵的女士。”他慢吞吞地说,还点点头,似乎是同意自己的说法。我有点感动,他在努力回忆我母亲,毕竟,在她与外面世界的联系中,他说的是真的。她年轻时,举止端庄,容貌秀丽。在长长的寡居年月中,母亲越来越率直,有一次,曾跟我提起,“其实不是那么美丽。”
  我和德布在意大利时,父亲去世了。我们和另一对婚姻出问题的夫妇一同去的,想看看能不能让我们的婚姻“接着运转。”我们住在佛罗伦萨的一间小酒店里,可以瞥见阿诺河,从菲索莱游玩回来后——菲索莱是古罗马露天竞技场,一个小小的博物馆——我们一时兴起,临时决定四个人去酒店楼上的咖啡馆里喝下午茶,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回各自房间关禁闭。那地方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德国人呆在一个角落里喝啤酒,几个意大利人站在吧台旁喝意式浓咖啡。即使我听到了电话铃,我也没想到会是找我的。但是服务生从吧台后走出来,走到我身旁说,“是威勒先生吗?有电话找你。”谁会知道我在这儿呢?
  是母亲,声音听起来很小,咔嚓咔嚓的,“是吉米吗?你们玩得还好吗?我很抱歉打扰你们。”
  “我没想到你能找到我。”
  “接线员帮的忙。”她解释到。
  “出什么事了,妈妈?”
  “你父亲在医院。第二次心脏病发作。”
  “情况有多糟?”
  “哦,他坐在车里,我开车送他去的艾尔顿。”
  “那好,不是太坏。”
  些许停顿后她才回答,我觉得这是跨洋电缆之过。最后她说,“我不太肯定。” 除了这次在电话里,我从未发现母亲的宾夕法尼亚口音原来如此重。我们面对面时,她的声音透明得简直如同我自己的一样。“他醒来觉得胸口很闷,平时他都不理会的。但今天他受不了。这里现在是中午了。”
  “所以你想我回来,”我有点怪她。我知道父亲不想给我添麻烦。我们还在乌菲兹定了明天的旅馆。
  她叹了口气,大洋底下的电缆也劈啪作响。“吉米,我想你最好还是回来,你和德布都回来,当然,如果她要呆在那里,欣赏那里的艺术。谢克医生觉得他听到的心跳不太妙。你知道,平时要引起他的注意有多难。”
  那时还没有开胸腔手术和心梗血管成形术,医生除了用听诊器听听心跳,开硝化甘油片外,没多少事可以做。酒店前台帮我们查了去罗马的火车,那对夫妇送我们到佛罗伦萨火车站,梅第奇教堂就在旁边,我们一直想去,而又注定没法一同去参观。在罗马,的士司机找到一间还没关门的航空公司办事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年轻办事员的礼貌及耐心,他用课本上学来的英语,收下了我们下周去波士顿的机票,转成第二天飞费城的。那时去费城的飞机更多些。我们定了夜班飞机飞伦敦,只好在伦敦耽搁一晚。在西斯罗机场远离伦敦的一侧,高楼林立,都是供中转旅客住的全新旅馆。午夜时分,我们总算住进了酒店。在房间里,我打电话给母亲——宾夕法尼亚那边正是晚饭时间——知道父亲去世了。对母亲而言,这已是几个小时前的旧闻了。她疲劳地回顾说,一下午她都坐在艾尔顿医院里,不断收到紧急报告。她说,“谢克医生说到他最后的搏斗。可怕极了。”
  我挂上电话,把这消息告诉了德布。我们躺在床上,她搂着我,说,“哭吧。”虽然我觉得这是哭的时候,我哭也的确无可厚非。可我相信当时我没有哭。父亲已经把我的眼泪流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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