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父亲的眼泪
作者:[美]约翰·厄普代克 陈新宇
想起来,我只见父亲哭过一次。那是在艾尔顿火车站,那时车站还没有关闭,列车还在运营。我要去费城,赶那趟回波士顿和学校的火车。我急切想走,觉得家和父母对我而言已经有点不太真实了,而学校,连同它的课程、它们激起我对未来的憧憬,当然,还有我大二时交上的女朋友,每个学期都变得愈发真实。父亲握着我的手道别时,我看到他的眼睛,顿时惊呆了,几乎不知所措,他眼里分明闪烁着泪花。
我觉得这是握手造成的:十八年来,我们还没有机会履行这种仪式,这种男人间的接触,近几年我们才摸索着开始。他个头比我高,虽然我也不矮,他努力朝我笑笑,手在我手中暖暖的。我发现我们的心情不太一样。我要远行,他都会来送我。我觉得自己正在成长,他却觉得我还没有长大。他一直深爱着我,我以前却没觉得。过去这些都无须用言语来表达,此刻他的眼泪道出了一切。
老艾尔顿火车站是他喜欢的地方,弥漫着人来人往的气息、散发出城市生活里忙中偷闲的愉悦。我在这里买了生平第一包香烟,竟没有惹起报亭卖报人的怀疑,尽管我当时才十五岁,一脸稚气。他只是找给我零钱,还给了我一叠印有阳光牌啤酒广告的火柴,那是艾尔顿本地产啤酒。艾尔顿是个中等工业城市,自从纺织厂南迁后,逐渐萧条起来。但同时,它那整齐划一的街道,令人垂涎的美食,让当地居民一直都很舒适方便,更给他们造成一种富足的假象。我记得,走出火车站才一个街区,我就点燃了一根香烟,虽然我压根都不会吸,只觉得神经好像遭到猛的一击,人行道顿时朝我竖起来,整个世界都变得轻飘飘的。从那天起我追上了那些早已吸烟、让我着迷的同龄人,开始了跟他们的交往。
甚至我母亲与这个车站也有联系,她虽常年在家,不爱旅行,喜欢阅读:这是城里唯一可以买到《美国信使》和《大西洋月刊》的地方。火车站庄严宏伟,就像沿弗兰克林街两个街区之外的卡内基图书馆一样,身处其中你会觉得很安全。以前铁路对我们而言似乎是永远的交通工具,车站在建造时就准备世代使用——四四方方的花岗岩殿堂,大理石地板,高高在上的天花板,周围一圈金边镶饰,虽然蒙着一层煤灰,不过仍能看到闪闪金光,高背候车椅和教堂里的靠背长凳一样庄重,暖气片哐当作响,四周墙壁也咕咕哝哝,昼夜不息,似乎把它吸收的嘈杂声又送还给人们。报摊和咖啡店总是很忙,很多个冬夜,我和父亲发现候车室里总是暖暖和和。我们往返于同一所中学,他是老师,我是学生,好多次我们的二手车要么发动不了,要么就卡在暴风雪中。我们只好艰难跋涉到车站,车站总是敞开着大门。
在月台上,远在半英里外的铁轨上传来信号铃声,我乘坐的火车就要进站了。那时候我们没有料到,十年内,这个车站去费城的客运服务就要停止,像东行线上的许多车站一样,它会被关闭,用木栅栏围住。车站矗立在一大片沥青空地上,像一个特大号的陵墓。曾经包容过的所有生命都被它静默地封存在里面,这个世纪余下的岁月,在这个发展缓慢的城市里,它只有屈辱地等待,等着将它夷为平地。
但父亲却料到了,他眼里闪烁的泪光告诉我,时间吞噬了我们,曾经的我——那个男孩如果还没死去的话,也正在死去,我和父亲之间渐渐疏远。我从他那里获得的生命,现在我和它一起溜走了。远远地火车来了,火车头上闪亮的长长连接杆、高高的钢铁车轮,与它拖动的小小柔软车身不成比例。我上了车。父母亲看起越来越小,越来越矮。隔着脏乎乎的车窗,我们腼腆地朝对方挥手。火车还未驶出艾尔顿那满是沙砾的市郊,我就打开了书——《约翰·弥尔顿诗歌全集》。
结束一天漫长的旅行,我提早一站,在波士顿南站而不是后湾下车,南站离剑桥更近点。女友来接我。读了一整天弥尔顿那又乏味又难记的五步格诗歌《复乐园》后,在其他下车的大学生的注视下,月台有个女孩——不,是个女人在接我,我们相互拥抱,那感觉多么神气。她穿着件灰色布外套,帆布网球鞋,梳着马尾辫。那一定是春假时节,因为德布家在圣路易斯,如果她从家里来接我然后再回去,假期太短,时间不够。相反她在那里等了我一个星期。在新英格兰的冬天,她总是穿得单薄,而我却穿着厚厚的有腰带的大衣,衬里是毛茸茸的羊毛,惭愧的是,这是父母怕我在新英格兰感冒给我买的。
我们先坐地铁绿线,然后再换红线回哈佛广场,一路上她告诉我她这一周发生的事情。一场意外的暴风雪,弄得我们身边的路到现在还是脏兮兮的。她气得哭着说,打临工的餐馆看她是大学生,派她在地下室里算数,而其他的女招待却在上面端盘子,把所有小费都揣进自己腰包。我告诉她我在宾夕法尼亚呆的那一周的情形,大部分事情都已淡忘了,只有一些细节的碎片还留在脑海里,在闪光——比如父亲的眼泪。我的眼睛在叮里哐啷的火车上经过一天的阅读后,又涩又痒;当火车行进在新伦敦市四周的路段上,经过那片闪亮的湖水时,我才抬眼欣赏一下。
刚结婚还没有孩子的那几年,夏天我和德布会和一方父母一起过一个月。她父亲是基督教唯一教派的著名牧师,在华盛顿大学校园附近一幢灰色的新哥特式大教堂里布道,住在林德尔林荫大道砖砌牧师宅邸里。每年六月,他都要举家从那宽敞的住宅搬到佛蒙特州一座废弃的农庄去住上一阵子,那是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花了不到五百美元买下的。有几年的六月,在她父亲教务缠身,家里其他人:妻子、另外两个女儿没来之前,我和德布先到了那里。那个地方寒冷、人烟稀少,只有起码的手压式抽水井,没有电。房子位于一条肮脏的羊肠小路的高处,从他家唯一看得到的房子,远在半英里外,是另一位唯一教派牧师的。这一切让我更加觉得自己搬到了另一个全新的、更加开阔的区域了,多亏我蓝眼睛的新娘。
浴室是间独立的、长条形房间,灰泥墙和木地板都裸露着,一小束强烈的光柱神出鬼没,一天中随着太阳的移动,光线射过医药箱镜子上的斜边,在墙上变换着角度。为了白天洗澡,我们不辞辛苦地在煤油炉上烧水,这时光柱和我们做伴。一阵脚步走过或一阵风吹过,房屋微微振颤,它也来来回回地跳跃着、抖动着。在我看来,这精灵般的光柱就是基督教唯一教派苦行不可思议的产物,是崇高观念的象征,这种观念认为从舒适的、设施齐全的市郊住宅搬到这原始的农舍是一种救赎。凭借我刚刚学到的知识,我知道,这与理想主义、与爱默生和梭罗、与自力更生有关,以自然的条件来接受自然。房屋中有间大的偏房,煤油炉微弱的热量无法覆盖至此,屋里有一架大的织布机,一直就在这里,此外还有一套破旧的百科全书,以及一套《世界哲学大师著作》,书脊都已磨损,颇有历史但很少有人翻看。我首开先例,抽出其中一卷,它那做工精良的书脊布封面给我的手指带来一阵不太愉快的兴奋感。这一册书里有爱默生的小品文。例如,“每一个自然的真相是某些精神真相的象征,”我读到,还有“任何事物都是由其身后隐藏之物所构成,”还有“每一个英雄最后都令人生厌,”还有“我们的沸点不同。”
德布把这间大房和外面藤蔓遮蔽的石头门廊当成工作间,在这里她画那些精雕细作的油画或苍白浅淡的水彩画。如果阳光明媚,在煤油炉上烧洗澡水又实在太麻烦,我们就在屋外不远处的山间小溪里、一个小水塘内洗澡,她父亲以前还为这个水塘设计修建了堤坝。我想用我的Brownie Hawkeye相机给她拍几张裸照,可她拘谨地拒绝了。一天,趁她趟水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从那座旧桥上偷偷拍了几张快照,她的惊叫声淹没了按快门的喀哒声,随即纵身跳入池塘中。
事后算起来,我们是在佛蒙特州,在其他人来之前,意外地怀上了第一个孩子,但我们一点也不后悔。在我脑海中,新娘体内的微小生灵跟浴室墙壁底部的光斑合为一体,就是我们那可爱的小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