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东人忆仆

作者:E.B.怀特




  
  这个“没啥了啦”的“老家伙”,是我打过交道的第一个男仆。他名叫高思腾,在我们这里做事的时间不长,故事倒不少。他是“一对”的一半。真是要雇过“一对”仆役夫妻的,才晓得家政里藏的玄机。我是反对雇的,但我太太向我保证,说一双会比一单更划算,因为男的可以料理炉子。这样的逻辑经不住推敲,我没怎么信,就去问保姆,问她是否在别家和夫妻档佣人共过事。“哦,有的呀,我蛮喜欢的,”她回说,“早上下楼时猜猜这次又是哪个鼻青脸肿,很好玩的啦。”
  反对雇一对夫妻仆役,我真的坚持了好一会儿。
  “为什么不好呢?”妻子固执地问我,“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反对?”
  “这个嘛,”我说,“我不喜欢房子里有个男人在那里蹑手蹑脚走路,点头哈腰,退行礼让。”
  “男人怎么啦?”
  “反正,我也不知道为啥,”我嚷道,“就是不伦不类的嘛,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伦不类?什么破理由啊?再没有比有个你在房子里更不伦不类的了。”
  “你也晓得男仆有时做的勾当的呀,对吧?”我问她。
  “做什么啦?”
  “他们会用水蒸气熏开你的信封。有一回我看的电影里就有这么个家伙。”
  “啊,我的天呐!”我妻子说,对话就此终结。等到星期一,高思腾和尤姬霓就来了,坐出租车来的。
  我前面说过,他们都是比利时人。无论是当时抑或如今,在我看来,我太太请来这么一对既说不来也听不懂英语的佣人,实在是鬼把戏玩绝了。我自己是既说不来也听不懂其他任何语言的。安妥讷的意思我大致可以把握住,因为她大把大把用英文小品词和名词。高思腾和尤姬霓说话混杂着法语和佛兰芒语,这下甚至我那能操英法双语的太太都觉得麻烦了。一直要等到高思腾和我两人发明出一套由手臂信号和轻声喉音呼叫组成的系统,家里才算有了交流。
  “他马上就会学英语了,”妻子跟我保证道。那个老家伙倒的确也突击过一阵子。一天晚上,高思腾作司仪的正式餐会结束了,我们到花园里抽烟,女士们都斯斯文文地退到了楼上的客厅里。我都快抽完半支烟了,这时高思腾出现在了花园里,他脑门上脱了发的那块肉在月光下闪闪生辉,灰色的卷发像小葡萄藤般垂挂在一双粗大的耳旁。他食指朝上指着,脚后跟紧紧并拢,深鞠一躬,言道:“Pardon, M’sieu 。Café 在骡上。”
  “怎么会呢,高思腾?”我低声问道,宾客们都被吸引住了,在一边看着。“Café什么?”
  “Café在骡上,M’sieu。在骡上面。”
  “哦,oui。哈哈,oui,高思腾。”我忙打圆场,遂带着客人们到楼上饮咖啡去了。
  或早或迟和我们宅子有过类似关联的人可以编成一本花名册,而册中高思腾和尤姬霓远非是最成功的,但在很多方面却是最特别的。我妻子去那家家政职介所,后来在那里雇了他们俩,当时职介所主任就十分热情——说他们是“尽善尽美好仆人”,曾在华盛顿一位外交官(我相信是大使吧)家里受过专门训练。我估计我妻子大约是对这点有了好印象。反正,她没有预见到让高思腾从伺候大使直接降格到伺候我这一介布衣对他本人会产生怎样的恶果。我就觉得挺对不住这个老伙计的,他可是一副久登大雅的派头呢,也对不起他那位牙龅个矬的夫人,即便不知你在说什么,她也会咧嘴憨笑,频频唱诺。我和高思腾第一次见面就没啥好兆头,不大投缘。周一他初来时,我正患重感冒,一早上都穿着钮扣扣到脖子的毛线衫,窝在三楼书斋里,伴着几盆病怏怏的室内观赏植物和几个空画框。我太太早上就出门了,要夜里才回来,她已嘱咐过这对还没喘过气来的夫妻,要给我——这位他们还不曾谋面的男主人准备好午饭,还交待过我正身体不适,只在楼上几间屋子活动,但会下到饭厅来吃午间餐。
  “M’sieu est 得流感了,”她说,发挥出了最好的佛兰芒语水平。
  “Oui,Madame ,”高思腾彬彬有礼地应和道。
  一点钟,我听见门外有偷偷摸摸的脚步响动。接着是一记敲门声。“哪位?”我说。门推开了,他站在那里——一个衰老、长着灰发的小个子男人,一身燕尾服即便有些不合时宜,却也煞是美观。一个已为人夫的比利时人,在周一中午,立在我屋子阴暗的门口,穿着正儿八经的晚装,这样的形象真有点悲剧色彩了。身旁墙壁上石灰都开始剥落了,他看上去站得不是地方啊。彼时彼地,我就明白了,我们此番和夫妻档的交手恐怕要凶多吉少。他皮肤烟灰色,领结也没白亮到哪里去。我妻子告诉过他不要用法语或佛兰芒语招呼我,可他又没法用其他语言来表述“午饭”这个概念,干脆就举起一条胳膊,抡一大周,以行动代替雄辩,指着楼梯,比划着肉圆子的香味,继而告辞。
  那午饭更是比我料想的要灰暗多了。和我同桌吃饭的有我年齿尚幼的儿子柏忒兰,还有那条波士顿小犬“怕儿戏”。后者完全没有因为在晌午看见一身燕尾套服而郁闷,倒是兴奋异常。它在木盒子边上摆出前腿靠后、准备出动的姿势,然后在高思腾那骨瘦如柴的双腿间来回进行侧线冲击。按常理说来,柏忒兰应该乐得看白戏,会在旁叫好喝彩,可小家伙居然中了符咒一般,坐在原地,我很吃惊。他目光不曾从高思腾扭曲的面容、与“怕儿戏”的嬉闹形成奇怪对比的严肃神情上移开过。高思腾的欧陆式倨傲委实让人有点反感,整顿饭间,柏儿只敢低语。我鼻子擤个不停,一边喝骂“怕儿戏”,可是不怎么管用。最后,我跟高思腾说:“对不住啊,高思腾,这小狗儿老跟你瞎闹。过阵子它就会认你了。”
  “M’sieu?”高思腾问道,浑身发抖,不解我意。
  “这小狗儿,”我说,指了指,“我怕它要给你添大麻烦呢。”
  高思腾仔细掂量了我这话,搜索各层意思。然后满脸挤出一个狰狞微笑,用大拇指和食指夹起枚肉圆子,僵硬地弯下腰,把它送给“怕儿戏”。当时,我毫不怀疑,他是在重温华府跻身于高人雅士之间的生活吧。
  我们因高思腾在洗衣房的一段闹剧炒了他和尤姬霓,他就大吵大闹,一开始直截了当拒绝接受解聘。我站在旁边,我妻子轮流用法语来解雇他,又用英语把他的抗议翻译给我听。据他说,我们犯了一生中的弥天大错(他那曼妙动听的音色沉入低音区域,又急转而上,好似一羽黑雀),放弃了他和他那才华横溢的老婆所能提供的优质服务。我们就反驳。我们说,烈酒已经毫无疑问损毁了他的形象。尤姬霓一听“烈酒”二字,使劲点头同意:烈酒让高思腾发野了,但我们完全不必计较这么点无害的过失。高思腾显得越来越凶蛮。解聘势在必行,他则宁可把整桩遗憾事都怪罪在我们头上,是我们做东家的太没见过市面了。“他说我们没见过市面,老公啊,”我妻子说。
  出于某个原因,我听了这话就震怒了,因为我想到了安娜的胆结石,还有那其余的一千零一夜。“天父在上,我绝不许有人站在这里还说我没见过市面!”我吼出来,“给我滚出去,你这恬不知耻的草包!”
  半小时后,他们走了。但高思腾还是说出了他最后一句话。他出现在二楼,拎着皮箱刚下来,放下箱子,转过来向我们致意。
  “S’il faut partir,il faut partir。Pfui!” 紧接着轻轻一推,箱子坠入空中,他就看着它呼啸落入楼下,把木质台阶刮破了好多处。“尽善尽美好仆人”就此告辞。
  
  我妻子可不会轻易泄气呢。高思腾与尤姬霓一走,接踵而至的就是另一对并蒂连枝:欧庹和宓尔骓。他们俩都是德意志青年,英语却说得够清楚——这对他们而言是寻常事了。欧庹风格是典型的“体育俱乐部”里人。个子大,眼睛蓝,虚荣心强,身体棒。怎么瞧都是个富家子弟。我一直感觉他伺候我们用餐时应该穿条短裤,背个登山包。他喜欢搬运重物,这能炫一炫他体力好。他常下到地窖里,把盒子乱扔,不知在那里头疯忙什么。我那海伦姨妈是位体态相当丰腴的老年女士,她割除阑尾后到我家来休养,有个问题就是如何把她弄上楼去。“这事情易卢(如)反脏(掌),”欧庹说,迅速打量了她。没等我们能拦住他,他已抄起海伦姨妈,连带着她伤口上的纱布和其余一应物件,大步流星上了两层楼。“就这么简单!”他说着,把她噗通一下扔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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