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东人忆仆

作者:E.B.怀特




  译:朱绩崧 谈珩
  文:[美]E.B.怀特
  
  怀特的散文集,“Essays of E. B. White”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析为《这就是纽约》与《重游缅湖》两册出版,怀特另有“Poems and Sketches of E. B. White”一书,收有不少精妙的散文,现选取《东人忆仆》一篇译出。此文一方面可以见识怀特的幽默,另一方面也可让我们对他的生活情态有所了解。
  
  家父宅中一直是雇仆从的,如今我这儿也有了。我在城内有座宅子,今早在楼上厅堂,居高临下,数了数,有五位呢。厨师一人,收整卧室兼日常随侍的女仆一人,护士一人,洗衣女工一人,还有位炉火师傅。家里上下,常常是满堂和气,其乐泄泄,仆从与我们如一家亲。甚至,我看到其中几位,都要哈腰致意。也有几阵子,仆从更替,此来彼去,频繁又热闹,气势搞得如北滩机场 迎来送往一般。
  每逢有仆佣要来,我和妻子两个总得亲手为她把屋子收拾出来——为她考虑得尽可能周全体贴些,又怕她会和我们合不来,仿佛是要给一窝小狮崽安顿新窝呢。此刻我方从顶楼下来,夫妻俩正给新来的女厨安排间屋子。她名叫郭瑞雅。听上去似不像庖厨善手。可对我这个上了年纪的东家来说,天下已无奇事也。有个厨娘,名唤郭瑞雅,何足怪哉。甚至很久以后的将来都不会有奇事了。我把脑袋抬得高高,盼着郭瑞雅。话说回来,这第一趟进她的卧室套间,可真把我累坏了。现在,我正坐在书房沙发上,感觉疲惫如一股巨浪般把我吞噬了——惯于使唤别人做事的,最能体会这种倦意了。我管这叫“Meisterschmerz” 。我知道自己青春无复,知道有朝一日,会身衰力朽,纵有一班训练有素的家政工作者来殷勤伺候,我也无福消受。
  我晓得,单身汉做起春梦来,往昔思过恋过的女孩们,都会趁着烟斗升起雾圈,从他们眼底漂泊过去。我是新婚不久,这烟中迷梦里倒也充实,只不过来的不是旧爱,而是旧仆。我梦到了艾珥玛、霭思妥、范如二夫人、奚娥薇、苏珊、安娜(她和我们有过一段“小插曲”,结果患上了胆结石)、高思腾和尤姬霓、小美女宜兰娜、宰尔达、欧庹和宓尔骓、范偓诗夫人、乔恩、柯莱尔。此时,我就想坐在这里,梦着他们,历历数来,一似拨点念珠,回忆和他们共同度过的阳光和风雨,分享他们的悲愁与欢趣、病苦与康健,接他们打来的电话,他们出门去的日子里我临时顶班,还要开车送他们去远郊教堂祈祝。我这些老朋友,他们得过很厉害的病症,有过一阵阵极度的郁闷,更兼各色小恙末疾。每个名字都能唤起一段对往事的美好回忆。
  就说奚娥薇吧。对我而言,奚娥薇意味着圣诞节,而圣诞节就意味着肺炎。家里总是有人在圣诞节病倒。如果不是鄙人,那就八成是位仆人。我们雇奚娥薇那年,病倒的正是她。二十五号前几天,看她就有点弱不禁风的模样,我们感到有点不妙了。后来几日,一直照料她,不许她再做家务。可二十四日她却发起烧来,正赶上是下午早些时候在唱新年圣歌,到了暮色黄昏,体温开始攀升。最后,她话都说不清,嘴里嘟嘟囔囔了啥,便要去睡。我自己感觉也不是很舒服。于是,六点,妻子先给奚娥薇量了体温,又给我量。奚娥薇比我高出4度2分,这下确定她才是须送医院的人。大夫来看了,说有寒热,还提到了可能是肺炎。我就拿起电话,跟对方讲了一句在电话簿封面上读到过无数次的话:“快派救护车来。”
  一辆救护车迅速出现在了门口街上,让我惊诧极了。警察也跟着来了,整个卧室都是止痛贴膏和爱尔兰人的味道,闻着蛮舒服的。孩子们当然最高兴在圣诞节能看到警察叔叔了——节日一下子就有了联欢会的气氛——但这样一来,我们做父母的又碰到了新问题,因为我们事先把所有礼物都藏在了奚娥薇的房间里,现在光是忙着叫小孩子别跟着大盖帽们跑进跑出就够我们呛了。
  没人记得起奚娥薇的姓,奚娥薇本人也不记得;我就跟救护车随行医师说她姓“凯熙蒂”,医师手忙脚乱地把她从楼上搬到了停着的汽车里。穿过一条条张灯结彩的街道,她就这么去了,我则徒步赶往医院(自己还在低烧),像“东方三博士” 之一,去打理住院事宜——这也是雇用仆役须要打理的一桩事宜。我是不会忘记医院怎么接受奚娥薇的。一到那里,人满为患——节日里的看病高峰——肺炎病房都要挤爆了。奚娥薇让人推到楼下走道里,在那里晾了约摸半小时。护士小姐奔走忙碌,张罗着要加一张病床出来。最后,安排妥定,我陪着奚娥薇去病房,一路上搀扶着她,最后道了声“圣诞快乐”,尽管这可怜的女孩已经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了。那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走道里只有夜间应急灯亮着一豆红光。我们这一小队人马刚挪进病房,就见病病歪歪各种样子都有,还闻到股晦气,突然有个妇人一声狂吼,算是对我们的迎迓了。
  “奚娥薇!”那声音大叫道,语调中透出人不堪受的痛楚。“奚娥娥娥薇呀!”接着是一串短促急速的“奚娥薇,奚娥薇,奚娥薇,”最后是鬼哭狼嚎:“奚娥娥娥娥娥娥娥薇呀!”
  有个女人能这么叫嚷,必定是她家里也有个叫奚娥薇的,或者过去遇到过一个,或者都有可能。但是,我这位奚娥薇实在吃不消这样。我猜想,她当时准觉得自己正被投入炼狱。“要命的老天爷呀!”我听见她喃喃低语。“要命的老天爷呀,把我弄出去吧!”我自己感觉必是也得了肺炎,而且真他娘的对不起奚娥薇乃至全天下,便摇摇晃晃,步履艰难地回家了。那个神圣的夜晚,剩下的时间里,我就忙着组装一辆儿童玩具消防车,那是刚从百货店送来的,店家肯定预知舍下遭遇家政窘境,特来锦上添花,因为送来的东西七零八落——一堆轮盘、车轴、螺栓、螺丝、螺帽、铁条和开尾销。
  
  说来,那也是好一阵子以前的事了。奚娥薇挺了过来,去乡下找了处地方疗养,那里空气对她好。我当时想,我知道生病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但我现在要告诉你,没人晓得生病真是怎么一回事儿,直到他家里有位专管楼上杂事的女仆得了胆结石。安娜和我们呆了六天,就开始发病了。其实,我都没怎么见过安娜——她和我各忙各的,从没机会碰见——我只是听人说,又听见她打字机噼噼啪啪的声响,才知道有她这么号人。她年纪挺大了,据我妻子说,双眼距离过紧,和富兰克林·D·罗斯福 一样。我问了关于这位打字员的情况,妻子解释说安娜刚学打字,想提高文化水平。我也没法反对,因为自己多年来也雅好此道。
  后来发现,安娜不单单是一介打字员——她还是个基督教科学派信徒。在那一声惨叫引得我结识她之前,她咬牙忍了整整三个小时病苦折磨。惨叫是在凌晨四点钟,我和妻子从床上惊起,出于本能反应,立刻冲上一层楼去,看出了什么事。
  “老爷啊,”安娜呻吟道,一见面就把我当朋友了,“给我点吗啡吧——是我的胆囊!”
  “快叫医生!”我妻子说。“还有啊,”她指挥说,“你穿好衣服去,可能也要出门的,最好准备起来。”
  我快步下楼,记得当时在犹豫,到底穿那件未经漂白的蓝色毛线衫(口袋里放着胆囊炎手术所需的一应物什,如现金、自来水笔和钥匙串),还是穿那件棕色花呢大衣好,后者更适合平日穿着,可惜该好好熨烫一下了。我知道,在我再次入睡之前,这一天的折腾都会过去,而我心想:还是好好穿戴起来吧。
  待到大夫来了,我已一身蓝色,时刻候命了。他看安娜很熟悉吗啡,便有些疑心。又直言相告,说她胆囊可能快不行了,我们最好联络上她家亲属。嗬嗬,比起家政服务员来,他们的高亲贵戚是一派更为神秘莫测的人物。经验告诉我,这些亲戚有时甚至连个名姓都没有。我也晓得,电话找不到他们,虽说有时他们一大家族就住同一幢楼,楼内还安有一部公用电话。医生把她抢救了过来,我们就逼问安娜有啥亲戚没有。最终,绕过几个第三方,打了一通言辞婉妙的电话,才挖出一位美人来——是侄女,安娜说是。我们求她尽快过来。谁知,来者在我生平所阅之人中,算得第一流美女。她是那日早上九点到的,带着个十四个月大的邋遢婴儿。我把她让进屋里,她立刻把孩子塞到我手上。“您不介意吧?”她说,“我昨夜的酒劲儿还没醒呢,站都站不起来。‘笨婆’这回真倒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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