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东人忆仆
作者:E.B.怀特
我们家不知怎的,总会让人感觉仆役们伺候过别家府上,再来寒舍屈就便成了折辱。高思腾与尤姬霓见我家不是大使门巷,大失所望。欧庹见我连两辆“杜森柏高” 都没有,精神就崩溃了。他前面刚伺候过的那位先生就有两辆“杜森柏高”,欧庹老在我面前提这茬儿。纵使我同意欧庹驾驶我那辆“黑特生” 轿车(不过,我不曾真的同意过),我怕也填不了他那欲壑。我想,必是我们家里过得单调乏味才逼得他玩起飞行这个副业来。他把两份职业融合得妙极——这里伺候我们用餐,到了周四和周日下午,就去法拉盛 一处机场上飞行训练课。
我问他是否花费不菲。“哪有,”他答道。“一个钟头十块钱,就这莫(么)点儿啦。”他有天给我看了护目镜,花了他27块5毛。
他在空中行进得很迅速。速度一快,就能单飞了。他还飞越过附近那条河,在我们宅子上盘旋,猛地斜飞到预定高度,在不违反航空管理局章程规定的范围内尽可能炫耀操控技术。这对他的雅利安劲头儿是个再好不过的发泄方式。可这却给我疲惫不堪再负重的脊梁骨上又加了一根稻草。一听到我这位雇员的飞机在我家屋顶上空轰鸣作响,我就他妈的犯恶心。星期五早晨的咖啡是由一名甫从云霄落下来的男子给我沏的,我一直习惯不了。我便觉得自己扎根在土壤里,那么微末渺小,那么呆滞古板。于是,不自觉的,我对待欧庹的态度有了变化,以此慰藉自己。
“哦哟,”我会酸唧唧地说,“居然昨天你没摔断脖子嘛。”
欧庹就会笑笑——很响亮,很豪放。“哪里啊!我很冲(聪)明机灵的嘛。”
他是太聪明机灵了。他后来离开我家,不是因为航空事故,而是因为和柏忒兰的保姆凯蒂合不来。她在背后管他叫“人猿泰山”,对于他身躯健美的好感也并不比我的看法更深切。
依我看,欧庹最高尚的品质是他时刻准备着在餐桌边上回答一切问题。我们第一次注意到这点,是在海伦姨妈去做阑尾炎手术的当天,那是欧庹刚来不久。
“我真想知道这手术要花多少钱啊,”吃正餐时,我对我太太言道。
“五十块钱,”欧庹回答,从我左侧端上一盆花椰菜来。
感觉他反应这么敏捷,我挺高兴。不久,便发现他的信息储存面涵盖了普天之下每一个话题。举个例子吧,要是有人客在正餐间为了打破沉默,调节气氛,说她发现了一爿很灵的小花店,可惜记不起到底是在第五十一大街 还是第五十二大街 了,欧庹就会发话:“第五十一。”要是你想知道哪家戏园正在上演某出戏,欧庹会宣布是“广陵剧院” 。
我从没发现他哪次是说对了的。尽管如此,他还是能给我们带来极大欣慰。很多很多情况下,你只是尽快要个答案罢了,哪怕这答案毫无意义。
还有一点我很喜欢欧庹的就是他总爱扯自己跟黑道的关系。欧庹来我们家不到三天,有个珠宝店老板的老婆,因她姘夫一时醋海翻波,在郊区一所公寓小楼里将她害了。
“奇怪了,这嘎(家)伙怎么进到楼道里去的呢,”欧庹说,隔着我肩头扫了一眼报纸。
“有啥好奇怪的嘛?”我回应,“他按别人家门铃,人家按了开门键,他就进去了呗。”
“那是你这莫(么)想罢了,”欧庹说,“可那栋楼不是这样的,只能让人大(带)你进去。”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多?”
“我在那里上过班。”
很快,一切都清楚了:欧庹不仅在那个犯罪现场上过班,而且在所有犯罪现场都上过班。正当警方为了案情扑朔迷离而在未知的黑暗中打滚,欧庹和我却在真知灼见的闲庭里信步。每当我关于任何问题有一丁半点疑惑,我就去请教他,得到的必是斩钉截铁、一点不带含糊的答案。
烟中迷梦啊!我坐在这里,有烟斗和往事陪伴着,那些可爱可亲的人儿依依飘过,真是无限怡人!我回想到那个春夜,十年前了,我正坐在饭厅里,端着咖啡凝神。门开了,一位农家少妇进得屋来,捧着一簸箕马粪。她在宅院前拣到的,沿着我们家门口道路刚过去一架“宝灯”的 送奶马车。少妇发现我还在饭厅里,很惊讶,羞红了脸庞,旋即端着她那坨宝贝到后花园,轻轻撒播在那一小片肥力殆尽的泥地里,地里是我们种的一丛女贞。
烟雾绕成花环,荡漾在我头上。我看见了范如二夫人清癯健泰的身形,安妥讷老管她叫“范二如”,而“范二如”又管我叫“小乖乖”。我想到了祢旎,她崇信伊朗巴哈教派,十分坚定诚笃,每日只能在日出前和日落后吃点食物,如此这般节饮缩食,落得体质孱弱。为了掩盖恸哭的声响,她总开着厨房里的打蛋器。还想到范偓诗夫人,她年纪一把,特立独行。有一次搭我车坐了500英里,途中我花了1块2毛5分钱买了份鸡肉餐请客她吃,她却将整份盘中餐倾入手提袋内,要回去喂她家小狗狗,那可是她生活里唯一的乐趣呢。
我悉尽数过,一一不落。不过,今天,我感觉一阵困倦爬满了周身。有时,我愿再经历一遍那些奇妙的金色时光。但,也有时,范兰心屋子里的收音机会开得特别恼人,于是“Meisterschmerz”袭上心头,我才知道自己要的不过是淡泊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