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译余断想两篇

作者:廖 康




  之一
  翡冷翠 vs. 佛罗伦萨:译音及其原则
  
  徐志摩将意大利一城市名译为翡冷翠,阿城极其欣赏;不仅音似,而且意思恰当。因那城市的官邸和教堂专用一种绿纹大理石,将城市点缀得如同一粒翡翠。1
  然而,这么美的译名却始终没有流传开。而那座城市却以佛罗伦萨著称。为什么?我虽然没有去过那里,也能够想象翡冷翠更有代表性。但它输给佛罗伦萨,其中的道理使我想谈谈译音之必要和译音的原则。
  最早提及译音之必要并订立原则者是唐僧玄奘。他总结多年翻译佛经的经验,建立了“五不翻”,指导译坛众多佛教学者集体译经。他说的“不翻”并不是不翻译,而是“不意译”。他认为在以下五种情况下要译音:
  1) 秘密故(也就是佛教的秘密,如咒语,要译音)
  所以唐僧的紧箍咒若译成了汉语还是白搭。不学梵语,就想拿住孙悟空?非得用那拗口饶舌、难为发音、贴近原文的声音才能生效。难怪无论你说“芝麻,开门!”还是“Sesame, open!”都不管用。那原本是阿拉伯魔法,不学人家的语言,就是不 灵。
  2) 含多义故(不是指一词多义,而是指需要长篇大论解释的概念,应先译音,再 讲解普及)
  比如将梵语bhagavat译音为薄枷梵。原词虽指佛陀,还含有“自在、炽盛、端严、名称、吉祥、尊贵”六义,光说佛陀,不足以表达其世尊。同理,功夫的英译现在 是 Kongfu,以别于 martial art,方显出功夫之“耗时、耗力、守元、固本”等要 义。
  3) 此无故(中国没有的东西)
  与其它四类相比,此类不同之处大概是指我们没有的具体事物和人名地名,也是下文要详加讨论的一类。此不赘述。
  4) 顺古故(既已有的译音,不再重译)
  在唐僧译经之前,梵语 Anuttarasamyaksambodhi 已经译音为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其意为能够觉知佛教的一切真理,并如实了知一切事物,从而获得无所不知的智 慧。但这个词实在太长,虽然唐僧沿用了,后来还是被简化为阿耨菩提。现代的典型例子是莫斯科,这是根据英语发音翻译的。虽然俄语念作莫斯科瓦,但由于中国人已经习惯了莫斯科,现在仍然顺古。
  5) 生善效(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者,要译音)2
  梵语 Prajna的意思和智慧差不多,但佛教徒认为它和一般智慧不同,认为它是直接 了解一切事物本质的特殊智慧。我等不信佛者,大概体会不到,无法苟同。不管怎样,既然译者认为不同,就译音为般若,让和尚、尼姑和居士们潜心揣摩这可望而不可及的能力。“推拿”现在译音为 Tuina,也许可以算作此类译音的现代范例。 以前推拿曾译作 massage,不仅贬低了这种疗法,还容易和性行业混淆,难怪保险 公司不肯纳入承保范围;而 chiropractic therapy (脊椎按摩疗法)另有一套理论, 虽有相似的手法,亦有格格不入之处。其间差异,让常人看来,远大过智慧和般若的差别。
  唐僧订立的这五条法则指导译音上千年。很多中国原来没有的概念,始于译音,通过讲解,逐渐普及,终于化入中文。久之,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原来是外来语。比如:“万劫不复”这一成语里的劫字,就是从“劫波”缩略来的,而劫波是梵语 kalpa 的译音,这是个极为久远的时间单位。古代印度人认为,梵天,即众生之 父、婆罗门教的主神,他一个白天就是一劫,等于人间43亿2千万年(另一说等于 432万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及“洞中方数日,世上几千年”等说法都来自佛教这一观念,但是比例小多了。古代其他民族皆没有“劫”这么大的数词和概 念,这与印度人喜爱思考远在天边的事物和事物的本质有关。佛教还认为,劫有 “成”、“住”、“坏”、“空”四个时期。到“坏劫”时有水、风、火三灾,要烧毁一切,然后重创一切。所以“劫”又引申为巨大的灾难,遂有劫难、浩劫等词汇。中国人还创造性地运用“劫波”的概念,有了成语“劫后余波”。上中学时,老师在解释此成语时糊弄我们说,劫道也有在水上干的,如混江龙李俊的勾当。多年后我才知道此“劫”与劫道毫无关系。
  近代的例子有“幽默”的概念。这是上个世纪才进入中文的,仍在融入的过程中。不知是否有人考证过究竟是谁最早从什么语言译音而来?由于法语 humeur 的发音 比英语 humor更接近“幽默”的读音,我猜想是从法语译入的。西文的原意是“体液”。在近代西医发展起来以前,欧洲人认为人有四种体液:血、痰、黄胆汁、黑胆汁。血多了会活泼;痰多了会迟缓;黄胆汁多了会暴躁;黑胆汁多了会忧郁。如果四种体液积量适中,人的禀性就平和,脾气就好,出言就诙谐。鲁迅和林语堂对此译音曾有争论,代表了两种主要意见。一方认为“幽默”会误导读者,让人想到 《楚词·九章·怀沙》里的“孔静幽默”,以为是描绘寂静无声,所以还是译作“诙谐”为好。另一方认为“诙谐”不足以表达这一与人禀性有关的概念,为了“生善效”,应该译音,再普及。为此,林语堂身体力行,写了不少文章,做了很多讲 演,推广幽默。虽逢国难当头,不甚适时,但在文化交流发展上,其功不可没;硬是把这一概念普及了。现已常见“幽他一默”的发展用法。再过几百年,没准哪位误人子弟的先生会把幽默解释为“幽然心会,默然领略”之简要。
  其实,更多的译音并不是外来的概念,而是人名地名。尽管不少外国名字有意义相同的中国名字,译者一致认为,还是译音好,且便于交流。比如我们熟悉的大英雄佐罗,西班牙语原名是Zorro,意思是狐狸。虽然英文的Fox和中文的狐都是姓,但没有人这样意译其名。不仅因为 Fox 和“狐”难以传达 Zorro 这个名字的声音给人 的雄健的印象,而且一个名字若在不同语言中有如此不同的发音,不易于名声的传播。更不用说很多姓名在其它语言中不一定有意义相同的名字,有时虽能译意,但其意作为名字在另一种文化中可能令人感到好笑。比如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威尔第,原文 Verdi意思是绿色。英文倒是有Green这个姓,但若有人说他喜欢 Green 或绿先生写的歌剧《失足女青年》(La Traviata 乃《茶花女》之意译),肯定会让人迷惑不解。美国民权运动的先烈马丁·路德·金 Martin Luther King 若译成王先生,那连 他是哪国人都会搞错。大名鼎鼎的撒切尔夫人 Mrs. Thatcher 要是译成“茅棚匠” 夫人,那就不仅是好笑,而且威风扫地了。
  译音显然是必要而且是重要的,但从西文到中文译音的现代三原则并非广为人知,甚至一些专业译员都不清楚。这三条原则是:名从主人、名无意义、名当简洁。中文和大多数语言不同,它不是拼音文字;在译音时,往往不能象欧洲语言相互译音时那么方便、准确,但也不尽然。欧洲语言虽然可以把姓名里对应的字母搬过去,但按各自语言念时,发音可能颇为不同。中文要按原文,也就是主人自己的发音来译,有时可能更准确。比如古罗马最著名的统帅 Caesar,中文译作凯撒,保持了拉 丁语发音的雄壮,而英语抿嘴念出来的声音接近西撒,远不如原文洪亮。俄国前总统的名字有译作叶利钦,也有译作叶尔钦。叶尔钦是按英语 Yeltsin 译的,但俄语 里的 L 在此发音仿佛其后跟有元音 i,译作叶利钦更接近俄语的发音。又如墨西哥 Mexico 中的 x,西班牙语发音如 h,中文的译音,至少中间的音节要比英语念得 准些。这当归功于名从主人的译法。
  第二条原则的目的是避免误解。由于中文没有大小写之分,没有印刷符合提示,人名和地名完全靠读者自己判断。上世纪前50年,当人们还不大熟悉西方名字时,有的出版社曾在译名下加横杠,帮助读者认别。这种作法早已不见了,这就更要求译者不把人名和地名译出意思来,以便读者第一次看到新名字,就会因为它没有意义而想到它是人名或地名。比如中美洲的哥斯达黎加 Costa Rica,要是意译为富饶海岸,人们当然不会认为那是个国家;如果译音成高思达丽佳,恐怕也会令人迷惑。当年我偷读《飘》,时间有限,只得一目十行,俄狼屯是什么地方?我一直以为是个荒郊野村,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读了好几章,才琢磨出来那是亚特兰大州 Atlanta 加了意思的译音。翡冷翠这么美的名字之所以流传不开,就是因为它有意义,可能产生误解,让人以为是某种玉石之类的东西。《华夏文摘》曾经刊载过一篇拿美国地名开玩笑的短文,其中 Washington 译作“花生屯”、Maryland 译作“麦里烂”、Ohio 译作 “饿还饿”,非常有趣,同时也表明名字的译音不应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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