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关于我的作品

作者:朱 洁/译




  译/朱洁
  文/[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
  
  人们常常问我,在我的书里,究竟几分现实,几分编造。对此我尽可以发誓:一切都是真相。即使有些事眼前尚未到来,也必定即将发生;而我已无法辨别梦幻与现实之间的界限。从前,人们叫我 “谎言家”;而自从我开始靠着这些谎言谋生,我又被称呼为一名“作家”。然而一切其实都很简单:我们只需牢牢握住有如诗歌一般的真相。
  在埃杜阿多·加里阿诺(注:乌拉圭著名的记者兼散文家。)的《拥抱之书》里,有这么一则小故事我很喜欢。我觉得它是对写作的一个绝妙的比喻。“曾经,有一位孤寡老人,他大部分时间都卧床在家。传说他的屋子里藏着一大笔宝藏。一天,几个小偷破门而入。他们四处搜索,最终在地窖里发现了一只匣子,挟之潜逃。 ”
  当他们打开匣子时,却只发现里面除了满满的旧信,一无所有。那是老人在漫长的一生之中收到过的所有情书,他一直小心珍藏。小偷们原打算将信件统统烧毁,但经过一番商讨之后还是决定让它们物归原主,每周给老人寄回一封。从此,每个周一的午后,会有一位焦灼等待的老人,一瞥见邮递员的身影便欢欣雀跃。而那位知情的信使则候在远处,手握信件,欢迎老人的前来。那一刻,老人的心里因着他方一个女人寄来的一份炙热的爱慕而充溢着狂喜。那怦怦的心跳就连圣彼得(注:基督十二门徒之首,被认为是基督教第一任教皇。)都能听见。”
  文学俏皮玩笑的一面不正在于此吗?……用诗化的真实来表述原始的事件。作家就和那些善良的小偷一样,采撷有如那些信件一样的平淡现实,施以魔法,酿造出完全新鲜的事物。写作最令人倾心的部分也正在于让隐匿的宝藏重建天光,使陈旧的往事重闪光芒,为疲惫的灵魂觅回想象,用许多的谎言编织成别样的真实。
  好的小说并非只是惊心动魄的情节,而应当是一封邀请函,引导人们去探求表面下的真相。它会撼动读者原有的安全感,向现实提出质疑。是的,它会给人们频添几许烦扰,却也可能在最后带来意外嘉奖。幸运的话,作者和读者也许能够手牵着手,跌跌撞撞中寻到那细微的真实所在。即便如此,这也通常不是作家本人的初衷。作家写作只不过是因为实在难忍心中的欲望,急切地要把某个故事讲出来。仅此而已,相信我。
  语言是作家的必备法宝,并且一个作家的语言如同血液一样有着鲜明的个人色彩。我生活在加利福尼亚,平日里讲的是英语,但我只能用西班牙语写作。事实上,我生命中所有最日常的事情都是用西班牙语完成的,比如训斥我的孙辈,烹调和做爱。那我就从这里出发,来谈谈我是怎样成为了一名作家,又为什么会写作的吧。
  苦痛、遗失、情感和回忆,这些围绕着我的生活。前两者是我的老师,让我成长。爱帮助我忍耐,赐我快乐(虽然这样的话听来很媚俗)。而记忆则是我一切写作的源泉。
  我出生在二战期间。以我的年龄,我还算得上是好看的,对吧?保养容颜得花费上大量的时间和大把的金钱。…… 不错,我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好比金字塔里挖出的老古董一样,但我却还不至于风烛残年。我生长在一个氏族家庭里,外公在家中的权威仅次于全能的上帝。我的母亲违背了外公的意愿,嫁给了一个错误的对象。在这对新婚夫妇的航海蜜月中,新郎一直在晕船,可他们还是成功地孕育出了我。往后三年里,我的父母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分居,而在为数不多的共处时刻,他们又繁衍出了两个新生命。在那个避孕药流行的年代里,我的家族始终保持着强盛的繁殖力,我能获得女儿身也实属幸运。
  我父母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个灾难。临近我三岁生日的某天,我父亲出门买烟,此后便再无音讯。这是我生命中第一个重大的遗失,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得我无法描写父亲的形象。可怜的母亲被丈夫抛下,在异国他乡束手无策,身边还带着三个幼童。更糟糕的是,离婚在智利不存在。整个银河系里,只有智利没有离婚。不管怎样,母亲最终解除了自己的婚姻,成为了三个私生子的单亲妈妈。她没有钱,没受过什么教育,更没有特别的技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娘家,向她的父亲请求支援。事实上,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其后,我在外祖父母的家中度过了我的童年,同住在那座房屋里的还有野生的小动物、奇怪的人们和仁慈的幽灵。
  
  我的外婆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女士,对于物质世界里的一切她都漠不关心。她终日尝试心灵感应,和亡灵们对话。《幽灵之家》里的克拉腊·德·维亚就是以这个能靠着意念移动物品的女人为原型创造的。
  外婆在年轻之际就去世离开了,但是她和我的女儿芭乌拉一样,永远地活在我的生活中。我的祖父是个不折不扣的巴斯克人(注:巴斯克:一块横跨法国与西班牙两国的区域。),生性固执,倔得像驴。他教会了我如何自律。出口成章的他能记住上百个民间故事和很长的史诗。他一直活到了近百岁。在最后的年岁里,他逐页地将《圣经》诵读了许多遍,《不列颠百科全书》也是从A部头读到Z部头,一点不落。正是他赠予了我对文字和故事的热爱。
  欢乐与我的家庭并无牵连。要是我的外祖父母得知如今会有人专门花钱抚平心中忧伤的话,一定会惊吓不已。在他们看来,生活本该痛苦,其它说法皆为胡诌。他们相信,满足来自于正确的行为,来自家庭、荣誉、奉献、勤学和坚忍。当然,喜悦也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也包括很多的爱。但是我们从不会将爱诉诸口端,那会让人特别难为情。情感在缄默中流淌着:不会有什么抚摸或亲吻;孩子们也不会被表扬或溺爱,那不健康。外貌打扮和体态魅力被忽略在外,而对信仰、政治、健康、特别是金钱的任何谈论更是被视作品味低下。对于慈善公益我的家族从来都是鼎力相助,并且常常是隐姓埋名的。在这所房子里,慷慨从来就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种义务,什么都不可以阻挡。
  我的母亲不仅相貌美丽,而且生性脆弱,总是哭哭啼啼。她的软弱另异性分外着迷,因为这使得哪怕最无用的男人也自感强大。她有着众多的追求者,最后却嫁给了他们当中最丑的一个。我的继父看上去活像一只青蛙,但在时间的印证下,他俨然变成了一个王子。现在,我可以发誓说他英俊极了。他有一颗高尚的心灵,但也和我的外公一样有着家长制的作风。我别无他法,只能和他斗争。在我的家庭里,反抗是一个女孩得以生存的唯一方法。
  我的继父是一个外交官。随着他的到来,我们开始到处旅行。1958年时,我们定居黎巴嫩。同年,该国掀起了政治暴力冲突,并最终导致了社会分裂。我和弟弟们被护送回智利,于是我又回到了在外公家的那种生活中。那年我十五岁,已经厌倦了总是和不同的地方的人们道别。我暗下决心从此扎根智利,再也不漂泊了。
  
  小时候,妈妈在我眼中好似一件牺牲品,太过软弱无力。她唯一一次引起大家注意是她患病时,此后她就经常生病。显然,我不想成为另一个她。我立志要成为外公那样的强者。我几乎就要成功了。但在我十二岁生日到来之际,女人的本性背叛了我,两个像李子蜜饯一般的黑圈印在了我的胸前。一夜之间,我从一个果敢坚韧的假小子变成了一个成天痴笑,踌躇不前的傻丫头。我脸上长着疹子,腰身圆润,整日巴望着吸引异性。我没什么资本,身材矮小,脾气暴躁。而且我无法掩饰自己对身边大多数男孩子的鄙夷,因为我显然要比他们聪明得多。直到几年之后我才懂得如何在男人面前装傻,好满足他们的优越感。
  我恐怕是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忧愁的一个少年了。我痛恨自己,甚至想过去当修女以此来掩盖我找不到丈夫的事实。所以,当第一次有位年轻的男士向我求婚时,你一定可以想象出我是多么惊喜。我时年刚刚十五岁,却已经不顾一切地想要拼命抓牢他。我在十九岁时就和他结了婚,到二十三时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我们的婚姻维持了二十五年之久。前十五个年头里我们一直很开心;彼此相爱,还有两个天使般的孩子:芭乌拉和尼古拉斯。曾经,一切看来都是那么和谐:我的记者工作颇有建树,所主持的专栏和电视节目也凭借着女权视角和幽默风趣广受欢迎,我本人也有了相当的知名度。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