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我必须不停地写作”
作者:禹一奇/译
比尔•莫亚:六十年代社会习俗与国家秩序全面崩溃,我接触过的一些保守党人都鄙视那个年代。六十年代是无政府主义时代,充斥着毒品,自由性爱,反对所有传统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代美国政治对六十年代做出了回应,现在保守党大权在握,美国政治深受“里根时代”驱使。
当然,你笔下塑造的人物代表自我发现的时代,代表自由解放的时代。那么多年以后,回头看看,你认为这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差的时代?
多丽丝•莱辛:当然,我认为那不是最好的时代,四周都是受到伤害的人。但自然也有好的方面。我是说,你不能一味地谴责一段历史时期,说它不符合历史规律,生活并不是这样的。你不能说所有的事情都很糟糕。一部分是好的,另一部分不好。
很多保守党人曾经是鼓吹“爱情与和平”的嬉皮士。如果他们现在人到中年,可能非常受人尊敬,可能早已忘记自己受过的苦难。
比尔•莫亚:那不是我经历过的六十年代,我没有生活在无政府状态。
多丽丝•莱辛:我正想说,你没有经历过那种生活。你从来不是大肆宣扬“爱情与和平”的嬉皮士。你可能错过了。
比尔•莫亚:错过什么了?
多丽丝•莱辛:他们好像很开心。
比尔•莫亚:但你说过他们是受到伤害的孩子。
多丽丝•莱辛:他们是受到伤害,但他们活得很开心。他们享受各种音乐。过去,他们经常参加类似摇滚乐演奏会这样的活动。他们过得很惬意。
比尔•莫亚:你打算在《最甜蜜的梦》中重塑那个世界吗?
多丽丝•莱辛:是的。我想再现人们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再现那段时间人们穷大方的社会习俗。
比尔•莫亚:这让我想起你提到过的自传。引用一段话:“历史上从来没有表明,我们期待的只是战争、暴君、疾病、厄运、灾难。美好的时光却转眼即逝。”你写道:“当我们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再一次深陷泥潭,遭遇浩劫时,为什么我们那么痛苦,那么吃惊?”你还写道:“为什么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许多人可以对弃子的内心世界发出共鸣?”
多丽丝•莱辛:这点让我感到兴奋不已。你的灵感源自何处?尤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孩子们。每个人似乎都觉得有人向他们许愿他们生活在天堂里吗?那么,谁向他们许的愿?你遇见——我遇见了因为事情不完美而备受折磨的人。他们并非生活在天堂。
你认为像做宣传广告吗?可能吧。如果你有孩子,他们从小生活在电视和报纸给他们创造的虚拟世界里,等他们长大成人,可能就是现在那样。
比尔•莫亚:可能他们活得不够长。我是说,如果活得够长,你可以看到生命的轮回。
多丽丝•莱辛:是这样的。现在想来令人毛骨悚然。今天早上我在考虑,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悼念亡灵的战争纪念馆。我们每年纪念他们一次。人们可能还记得伤病员。但是没有人想到过那些精神受到创伤的人。每场战争都留下许多这样的人。
没有人考虑过他们的感受。战争发动者也从未考虑过这点。看着将领们神采飞扬的面庞,他们是否考虑过战争的后果?就战争而言,洋洋得意、兴奋不已的表情是多么残酷!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后果。从来没有。
比尔•莫亚:我想对我个人而言,你的著作中最感人、最有启发的是《第五个孩子》。这孩子从娘胎里生出来后,长成了一个蛮暴怪物。没有你刚才讲的那番话,我始终读不明白,何为幸福之脆弱。是你创造了这个吸引人眼球的家庭,也是你旋即又将它打得粉碎。
多丽丝•莱辛:我是想写一部有关一段古老传说的作品。一群小精灵将一个外星人放入人类的摇篮里。他没有长成小精灵,反而回到过去的某一种族。要知道一个人在山坡上、岩洞里可能完好无损地存活下来。但将其放到文明社会里,反而会毁了她。就这样,我创作了一个名叫“本”的孩子。这是一部惊悚小说,是吗?
比尔•莫亚:看上去很恐怖。他是——他是一个心灵扭曲的怪胎。我不禁想起《玛丽雪莱之科学怪人》。想起阿道夫•希特勒和他的母亲。那是一个关于中上层阶级家庭的故事,孩子的暴死彻底击碎了他们对世界的美好看法。从外表上看,孩子很怪异——贪得无厌,强壮得变态,对人苛刻、凶残。正因为如此,一切都变得颠三倒四,不正常。
多丽丝•莱辛:你肯定知道有些孩子生来就不适合他们的家庭,这对父母会产生巨大的影响。不是因为创作,让我想到了这点,而是事实就是这样。
比尔•莫亚:我想知道多丽丝•莱辛写作是不是完全出于想象,出于猜测,而且是不是乐此不疲呢?或者这是她观察世界的方法?人们期待理想主义,却最终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这将人们彻底摧毁。
多丽丝•莱辛:不是这样的。人们读我著作的时候,常常会从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我写那本书的时候,有新闻记者跑来问我:“嗨,那肯定和巴勒斯坦有关。”“哦,当然是和基因研究有关。”
我不断地解释:“不,不是的。只是一个故事罢了。我就是那个讲故事的人。” 要说激起我写作欲望的是一名女子写给姨妈诉衷肠的信。那次我坐在诊室外面等牙科医生,和大家一样为了消磨时间我找了点东西来读,于是我读到了那封信。
信上写道:“我知道你帮不了我什么忙,但我必须找个人来倾诉,否则我会疯掉的。我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第四个孩子也诞生了,一个女孩儿。但她是撒旦再世。我们被她折腾得接近崩溃的边缘。晚上有时我走进她的房间,看着躺在枕头上那张可爱的小脸,我真想抱抱她。但我不敢,因为我拥入怀抱的可能是向我吐唾沫星子,发嘘声的小妖怪。”读到这里,我突然有了创作灵感。我注意到她使用了一些宗教词语,这点她本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于是,我有了强烈的写作冲动。
要知道写故事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工作。有了写作的冲动后,它不停地在你脑际萦绕徘徊,你就没日没夜地考虑如何将它表现出来。紧接着,动笔开始写作。很久以后,你想:“哦,就是它,是个有趣的问题。”
比尔•莫亚:我认为我没想得那么远。我的意思是,这个故事不仅对像我这样的读者,而且对作者你来说总是有某种意义的。我们经常像你对待“本”那样对待我们的梦想与希望。上帝,不管你是什么意思,你就写吧。我把这个看作是上帝的象征。
多丽丝•莱辛:我不是为了象征什么而写作的。要知道如果写作的时候有这样的念头,你一个字都写不成。
比尔•莫亚:为什么?
多丽丝•莱辛:因为它——你是用大脑的另一半来写作。事实上,我认为你是大概从这儿开始创作的。从你的腹腔神经丛开始。如果你开始审查每一个细节,我是指,“上帝,就是那个信息,就是那个”——你就没法写作。
比尔•莫亚:这样就成了共产党员在写小册子,或者基督教徒在写福音书了。
多丽丝•莱辛:是啊。
比尔•莫亚:是不是作家的职责是为人们拓宽视野。
多丽丝•莱辛:我认为作者没有什么职责……人们常常忘记小说的功能是告诉世人小说问世前,人们没有想到过的一些方面,没有引起重视的一些方面。在美国尤其如此。这让我想起你们一些优秀的作家。如果没有南部的小说家,谁会知道“深南部”这个区域?我们正是通过小说对俄罗斯有所了解。我认为这才是小说的功能,而我们恰恰忘记了这点。
比尔•莫亚:你说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时代……总统决定攻打伊拉克已经有几个星期了,可能只有几天。你感觉到了什么?为什么人们感到毛骨悚然?
多丽丝•莱辛:人们的世界观深受西部小说影响。这是人们心中的一幅画面:一位代表正义的长官骑着马,长驱直入,冲入城区,赶走坏蛋,城市又恢复平和的面貌,于是,长官又骑着战马消失在斜阳里。
这场战争的伤亡人数令人害怕。我们看到这正在欧洲上演,非常明显,这个男人想要打仗。这位总统想要打仗。不管什么原因,他就要开打了。
比尔•莫亚:托尼•布莱尔助了他一臂之力。
多丽丝•莱辛:我并不支持布莱尔。布莱尔只不过是一个小国家的小人物。他和布什一样想要发动战争,想要打仗。
比尔•莫亚:尽管伟大的小说家一再向我们揭示战争的真相,但人们仍然不停地开战。
多丽丝•莱辛:我们没有太大的影响力,不是吗?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可怕的真相是我在非洲罗得西亚的南部,那时我还很年轻……
非洲人没有通行证,遭到拦截,我盯着看那些晚上抓获的猎物——犯人。他们带着手铐穿过街道,前后都有白人狱警严加看守。我看着,看着,不禁想起——对,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其他小说家的作品中都描写过类似的场景。正是他们的小说让我有了如此观察世界的能力,这才让我有源源不断的写作激情。尽管我们只可能在一小部分人身上产生影响,但我希望产生的是正面影响。
比尔•莫亚:你仍不停地在写作。
多丽丝•莱辛:是的,我一直在写,我必须不停地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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