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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不停地写作”

作者:禹一奇/译




  选自美国公共电视台2003年1月24日《现在时刻》栏目
  
  比尔•莫亚:你是不是从未停止过写作?
  多丽丝•莱辛:是的。我情不自禁,有感而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一点没开玩笑。真是这样。每写完一部书,我就感到如释重负。现在我就有这样的感觉,身上没有负担,负担已放入一个包裹,转嫁到出版商那里。心中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我不需要做什么。什么也不用做,就这么坐着。突然间,情感爆发。可怕的感觉席卷全身——浪费生命,自己一无是处,我不是好人。我会认为一整天如同小猫般追逐嬉戏,到处闲逛,没有写作,那就是浪费生命,做得还不够好。你怎么解释这种愚蠢的想法?
  比尔•莫亚:当你知道不管成功与否,你将毕生致力于写作的时候,有没有出现人们说的“灵光一现”?有没有出现这样一刻呢?
  多丽丝•莱辛:我整个孩提时代都在创作。十七岁时,我写了两部小说,那两部小说写得很糟糕。我把它们扔了出去,没有感到一丝后悔。我不停地创作,我必须不停地创作,停不下来。但问题是我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
  比尔•莫亚:你十四岁时就辍学了,对吗?
  多丽丝•莱辛:十四岁,是的。我没有受过专门训练。
  比尔•莫亚:对一个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甚至十五岁的小女孩来说,“我要写作”意味着什么?
  多丽丝•莱辛:那时,我当保姆维持生计,专门照看婴儿的那种。工作相当无聊。于是,我想“试试看写小说吧。”我写了两部。回到农村后,我写了两部小说。
  比尔•莫亚:是在非洲完成的。
  多丽丝•莱辛:是的。
  比尔•莫亚:写作的灵感来自哪里?你读了很多书,还是有人……
  多丽丝•莱辛:我一直保持阅读的习惯。我不停地读啊,读啊,读。是阅读这种良好的习惯拯救了我,教育了我。写小说是一条出路。但那时我还太年轻。
  比尔•莫亚: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小女孩。
  多丽丝•莱辛:很无聊。管宝宝很单调。一直管宝宝,让人烦透了。我这一生中最无聊的事情就是下午推着婴儿车在公园闲逛,总觉得这样的下午没个头。我一边推着婴儿车,脑子里却一边酝酿着诗歌。心想“这样就不会无聊了”。
  比尔•莫亚:当时你还是个孩子,那么你是如何养成阅读的习惯呢?怎么发生的?
  多丽丝•莱辛:归功于我妈妈,我要感谢我的妈妈。她从英格兰定购了很多书。要知道我们当时生活在非洲中部。而她为我一大箱一大箱地定购书籍。回首往昔,一想到她为我买书,至今记忆犹新。
  比尔•莫亚: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了你经历过的那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时期……想起那些正儿八经的大事。你出生时正巧碰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你又经历了经济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核战争、冷战、种族大屠杀、大英帝国分崩离析。我的意思是,你小时候记忆中那个的世界现在还有影子吗?
  多丽丝•莱辛:没有,一点没有留下。第一次世界大战,我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产物,我十分清楚一战给孩子们造成怎样的损伤。我的双亲都因为一战受到严重伤害。我父亲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感情上都受到了重创。我清醒地意识到,如果父母总把战争挂在嘴边,这会对孩子的成长带来负面的影响。
  比尔•莫亚:你父亲喋喋不休地谈论战争吗?
  多丽丝•莱辛:是的,他以此为乐。我生活的区域另外还有六、七位老兵,他们经常一起谈论战争,谈论战壕,谈论他们的将军,等等。我就是在这样的交谈中成长的,糟透了,你懂吗?这些人饱受折磨。当然,从外表来看,他们很文明,很友善,挺不错的。但实际上,他们是战争的牺牲品。
  比尔•莫亚:我们请你带些照片来,你带来了几张你父亲的照片,我很受感动。你能和我们谈谈这些照片吗?
  多丽丝•莱辛:我看着这张照片,我想他当时很年轻。我——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是一名士兵。那是我眼中的父亲。但实际上他弱不禁风,是吗?
  比尔•莫亚:这张照片呢?
  多丽丝•莱辛:这张是他住在伦敦的皇家免费医院时照的,那时他,他们对他进行了截肢手术。这位护士,这位护士是我的母亲。她是病房的护士。他们就这样相识,然后结婚了。
  比尔•莫亚:你说战争也毁了你的母亲?
  多丽丝•莱辛:本来我的母亲要和一位年轻的医生结婚,不幸的是,船只失事,他没能活下来。我认为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走出阴影。
  比尔•莫亚:你所有的著作好像都在理想、幻想与人性、现实之间做斗争。
  多丽丝•莱辛:是啊,我想是这样。我——我没有忘记二十几岁的时候,我一度不切实际,自信满满。我曾经是一名赤色分子。
  比尔•莫亚:共产主义战士。这在美国不太听得到。
  多丽丝•莱辛:什么,你说赤色分子?
  比尔•莫亚:赤色分子。
  多丽丝•莱辛:我成为其中一员是因为当地的红色组织是唯一的一群读书人。凡是能读的书我都拿来读。共产主义者他们现在可能不读书了,但那段时期他们阅读范围很广。他们也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他们是唯一知道战争不会无止境地持续下去的人。我的意思是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一小撮白人压制黑人的制度太荒谬了,它存续不了多久。
  比尔•莫亚:当时你还在非洲中部的罗得西亚。
  多丽丝•莱辛:是的,罗得西亚。白人和黑人之间的事情发生在罗得西亚。
  比尔•莫亚:你当共产主义员的时间并不长,对吗?
  多丽丝•莱辛:不长。
  多丽丝•莱辛:我不知道。
  比尔•莫亚:有梦想总归不是坏事。
  多丽丝•莱辛:若梦想让你做出不切合实际的事情,梦想就成了罪魁祸首。那就是它们不好的一面。倘若一味沉浸在美好的乌托邦里,憧憬着新的太阳冉冉升起,幻想着黎明的到来,你就看不到真实的世界,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可以做的。
  比尔•莫亚:你花了很长时间想要揭开大英帝国的面纱,这点是肯定的。我认为你成功地再现了历史。
  多丽丝•莱辛:小时候,想都不敢想大英帝国会灭亡。但它和其它帝国一样,终究会归于消亡。人们谈论大英帝国的时候,往往忘了欧洲所有的国家,除了德国,都经历过帝制。法国、葡萄牙、荷兰,你尽管举例,都没能保住帝制。所有这些国家都曾是帝国。那是哪本书的主题之一?
  比尔•莫亚:《最甜蜜的梦》?
  多丽丝•莱辛:对,《最甜蜜的梦》。
  比尔•莫亚:我为老朱丽叶这个角色所折服。她在一个大家族中德高望重,年轻人都对她惟命是从。她说:“你不能再发起另一场可怕的战争了”,然后说,“就这样吧。”于是,一切都回归到正常的状态。我们的孩子在战争的阴影下成长,心情紧张,烦躁不安。
  多丽丝•莱辛:我认为可怕的事件,诸如战争,在国民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太吓人了,不可能经历这一切后,轻松地说,“好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变得和蔼可亲。”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人们因为战争而性格扭曲,终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身心疲惫。人们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重新恢复平静。我认为战争毁了很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年轻人,当然不是全部人都被毁了。很多人在战争结束后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忘记了六十年代年轻人付出的惨重代价。我们周围有许多身心受到伤害的年轻人。借我家房子住的人和警察发生了冲突,警察——警察要他们戒毒,等等,等等,而他们辍学在家。
  现在你可以看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伤亡人数。只要你关注一下,就很容易辨认出他们。他们的特色是把所有的事物都想象得十分美妙,这点令人生气。他们对待事情经常模棱两可,含糊不清。我——等一下。我是不是老顽固?老太婆讲话就是这样。
  比尔•莫亚:老顽固?
  多丽丝•莱辛:是啊。
  比尔•莫亚:老太婆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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