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去佛罗里达的路上
作者:[美]杰克·克鲁亚克
文/ [美]杰克•克鲁亚克
我与瑞士出生的摄影家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一起坐火车到佛罗里达去。目的是为了见我的母亲与我的猫儿们,也为了去取打字机和装满了手稿的大箱子。这次旅行也是《生活》杂志委托的工作。但我们只拿到了来回的汽油费、餐费共两百美金。
我是观察摄影艺术家工作方法的旅伴。观察照相机是如何面对被美国的游记作家们喜好提到的事物。罗伯特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突然单手抓起有三百美元之价的小小德国相机,对准眼前正在运动的物体按下快门。而且是通过脏脏的灰暗的车窗玻璃。但后来显影出来一看,那几块脏斑虽然把光线、构图和细部弄得一塌糊涂,却也增加了照片本身的魅力。
我们在某个美好春日的正午离开纽约,总算好不容易穿过了长得令人生厌的新泽西收费公路,出一德拉华州40号高速公路,在一个路边餐馆用了餐。在这段旅途中,他一张照片也没拍。但是就在我认为没什么可以成为被摄体的事物,或者说根本看不到“值得写”的东西的时候,罗伯特突然拍下了第一张照片:越过窗子和眼前堆满各种餐具与吃剩下来食物的桌子,将许多汽车与一台装着两个轮胎的拖车收进了照想机。这个车厢座就在片刻之前有一家人还在用餐,在他们离席乘车离去之后,女侍者正要着手收拾桌子的时刻,罗伯特从我们坐着的柜台回过头来。在此组合以外,外面的动静,还有停在路边的车列、满眼都是汽车、汽车,汽车的镀铬面与玻璃与不锈钢的反光,公路、公路。这时我才突然注意到,我确实是在与一个真正的摄影家一起旅行,而且他正以一种与我自己的表现手段看去相象、但却又有着与我的表现手段完全不同的充满着各种因难的艺术形态来进行自我表现。虽然就摄影而言是违反一般常识,但在他而言,明亮的阳光并不一定是必要的。很好地表现气氛的好照片,是在日落西山的薄暮时分、正如现在的德拉华的山雨欲来的日子、马上就要大哭一场的天空、阳光挥洒在道路上的午后,这种时候拍摄的照片。
出了餐馆,由于没有可让我驻步注目的东西,我就急匆匆地快步而行。这时罗伯特却又突然止卡,拍摄了孤零零地竖在那边的电线杆。电线杆的顶头有一串银色的电灯泡,在此背后展开的是孤独得难以名状的美国风景。远方有道路,向一切地方伸展的旧道路上有卡车与汽车在奔驰。电线杆、路边的家家户户、树木、招牌、十字路口……一台卡车轨搅着砂砾进来了。
罗伯特从正面把看上去像印地安人的、只管一个人笑的双眼充血的司机与前窗一起拍摄下来,连自己的眼中的光也一起……。他还拍了贴满了从阿肯色到华盛顿、从佛罗里达到依利诺的所有营业许可证的,显得怪诞的车门的照片。还有司机为了看到车子后面安装和双重镜(反光镜)的照片……。如果是写东西的人的话,这多是大都会忽略的细节。
暮色降临、雨打地面、虽然还只是下午三点,却点起了灯40号高速公路上起了雾,在新式的硫磺灯的周围可以看到飞虫成群,好像是被人遗忘的树变远成为朦胧的雾霭。无数的车辆被装起来开向巴尔的摩港遂道。罗伯特边驾车子边满不在乎地拍摄了这一切;他一只眼睛对着照相机,咔嗒一声。
从这儿开始进入马里兰州。下午四点的雨中,前灯开着。十字路口的信号灯满脸寂寞。以太阳迟迟不落的远方为背景,电话线画出的弧线下垂着;向着远方,还有其它表情僵硬的卡车开去。方向所指是人的目标,欢腾的欢娱、还是休息?时间的汪洋中浮起的大大的“GULF”字样的霓虹标记。尽管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只要找到了排列在美国的不为人知的地方是路边的热狗店和白乎乎的汽车旅馆的话,不知怎么的总是精神为之一振。在这一带,看到红灯总是出雨的感觉,而绿灯总是产生距离、雪、飞沙的感觉。
此外,黄昏时分的波多马克河大桥上,黑人姑娘笑意吟吟地征收着一美元的通行费,电光板上显示着金额,然后过桥。对面开过来的车子的前灯一瞬间的闪光与谜(这在用语言写作的人看来是到底无法完全捕足的),在照片中拍摄不全的远处下方的朽木的长堤,给人一种正在泥土中与树林中腐烂的感觉。桥上的路面被雨水打湿,发出一种鲜艳的光芒。刹车灯的红光,从云缝中探头的灰色残照。太阳早就隐身于雨的那头,朝着马里兰的群山向西进发。这里已是南部。顶着深夜的倾盆大雨穿过费吉尼亚州的里奇蒙德可真是一种悲惨的事情。
不过,在稍事小憩后有明天之时,美国在阳光灿烂晨光中再次为你而醒。水灵灵的青草,免费搭车者正沐浴着阳光仰天而睡。他的前方放着纸板的西服箱子与上衣。车子开过头了。他总归知道可以到达目的地,就睡一会儿有什么不可的,他的美国,而且在他的梦乡的对面,是古老的树木林、在铁路干线上奔驰的装着集装箱的长长货车、草丛中时隐时现的水泥地,我坐在车中津津有味地看着摄影家像猫或是发怒的熊似地在草地或道路上转来悠去,拍摄着他想要看的任何事物。我那时真希望有一台自己的照想机,将如画的照片截留在记忆的头脑中疯狂的照相机,想拍摄。那本身就是一首叙事诗。我们驱车向南来到北卡罗莱纳的洛基山,那里正好在镇外举行一个家畜拍卖会。几百个身处萧条期失业的南方人,在像是俄罗斯大地泥泞地土地上来回转悠,眼睛紧盯着恰到好处地摆放在车屁股翘起的新车车箱中走贩的商品……罗伯特坐着,在他的背后是工具箱、钻头、牙膏、烟斗、指环、螺丝刀、钢笔。在南部的灰蒙蒙的天空下,他沮丧地伸出下巴,有点悲伤。家畜们预感到冷冷的雨夹雪与绝望,在哞哞地叫。在那天早上,罗伯特•弗兰克边喝着咖啡,边对我说:“我虽然从来没去过俄罗斯,但就情感来说,我认为美国要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更像俄罗斯。辽阔的疆土,人们的长相、旅行时家人们的样子等”。我们继续红驱车南下,在南卡罗莱纳附近下了车,拍摄了在公路边上的一个摇摇欲随的路边餐馆的怪诞的照片。那店还挂着招牌,写有“饭菜已准备好,欢迎。”的字样。你能透过这破破烂烂的房子看到对面的田野,周围的推土机正在埋头进行拆除作业。
我们驶过南卡罗莱纳的小镇。我代替罗伯特开车,握着方向盘慢慢地驶过中心大街。这时他从副驾驶座上探出窗去,拍摄下了三个放学的女学生的照片,她们沐浴着阳光,口出娇嗔:“天哪!”
再向南,我们看见了一个头上用发夹做了卷发的小姑娘坐在了副驾驶座上,她母亲把车停在一个卖便宜货的商店前面。
继续向南去,在废品处理场边上的饭店旁停着一辆汽车。在后排车座上,一匹头颈上被套上了绳子以防走脱的小猫胆战心惊地坐着……公路的悲哀。“我在这所有的乱七八糟中干什么?”
我们稍微偏离了大路开向卡罗莱纳的马托尔勒海滩。他在一个少女以一种沉浸于忧思中的神态俯身于弹球机,凝神细看她男友的分数的时候拍下了她的照片。沿着通向南卡罗莱纳的马克雷兰维尔的公路再稍稍向南,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是房屋的景色与令人难以置信的安宁。老店“科斯塔尔理发店”的老板,八十岁的布莱因自豪地说:“我是马克雷兰维尔第一个理发师。”我们问他在哪儿可以喝到咖啡,他回答说:“这里没有。不过你们可以到附近的店里去,买一罐速溶咖啡回来,我们这里的火炉上有个上好的咖啡壶,还有三个杯子。”布莱因的家在二三英里外的高速公路边上,在那里“我总喜欢坐在门口看着汽车来来往往”,他开口说要与弗兰克做笔交易,想要用他的车来交换弗兰克的1958年型的客货两用轿车。“一部1936年型的福特汽车,那车很好,再加另一台汽车”,“另一台新旧程度怎样?”“不算太新,不过你们年轻人不是需要两台汽车吗?你不久会结婚的,是吗?”
他坚持要给我们理发。他的理发方式是一边用梳子梳一边剪的老式方法,他一个人嗬嗬笑着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经过他的手,我们的摄影家的头颅给他理得妙不可言。摄影家弗兰克约在五年前来过这里,他把这个店里里外外都拍摄过。从那以来,这个理发店的样子丝毫未变,就连放在架子上的瓶子也还一个不少地全部在那儿,而且一点也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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