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我该在的地方

作者:[美]路易丝·厄德里克




  在最为恐怖的噩梦中,我们都设想过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并且暗自担心,即使是我们对地球毁灭最可怕的设想,与未来的真实情况相比依然是小巫见大巫。那么想一想,对于美国的印第安人来说,这些难以想象的灾难却似乎已经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较为晚近的时候。现在,许多美国土著文化已被完全灭绝,其破坏程度甚至比原子弹造成的文化毁灭还要彻底。而余下的少数土著文化则背负着文化灭绝的后遗症苟延残喘,这些病症的威力如同核辐射一般持久——贫穷、胎儿酒精综合症和慢性绝望症。
  经受了诸如囊虫病和天花这样的疾病侵害,以及有系统的文化灭绝政策,北美的土著人口从15世纪中叶约150万人锐减到1910年的20余万人。这一减少比例,相当于美国全国人口从现在的数目减少到一个克利夫兰市的人口数。所有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就建成的美国城市今天都已被夷为平地,大批语言、民族群整个被破坏。因为这些旧大陆的顽疾比最先来到美国的外国观察家更早地侵入大陆的心脏,所以美国土著文化奇伟多样的图景从未被欧洲人记载、鉴赏和了解过。
  因此,当代的美国土著作家担负起了一项与上文那些作家颇为不同的使命。由于土著文化遭受了如此重大的损失,他们必须一边讲述当代文化幸存者的故事,一边保护赞颂劫后余生的土著文化内核。
  在这内核中,地域永远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全美国尚有大约3%的土地为土著居民所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备受珍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至今仍保有传统的观念,有时他们对土地的认知和使用与他们的祖先相比没有丝毫变化。
  最后,所有这些都促使我从自己的视角来描述地域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自小在达科他的一个小镇长大。那片土地原先曾属于瓦普顿—西斯顿的苏族人(Wahpeton-Sisseton Sioux),但长久以来一直出租或者变卖给非印第安裔的农民。我一家九口人住在小镇边缘的一幢房子里。房子归政府所有,出租给印第安事务部下属寄宿学校的职员。我的父母都在这个学校工作;而我的祖父,一个名叫派特·戈弩(Pat Gourneau)的龟山齐佩瓦族人(Turtle Mountain Chippewa),也在这个学校接受过教育。学校里有一片很大的中央操场、两幢教学楼,外围还有不少建筑物。所有建筑都用当地生产的一种易碎的深红砖头砌成,每当它们被摔裂压碎,铲平为土时,就会扬起一阵特有的干燥呛人的灰尘,我到现在好像还能闻到。学校的西北两侧没有树林和篱笆的界限,校园便一直延伸到外面的农田里,那里种着玉米、小麦、大豆和亚麻。我可以在那里走上好几里路,却依然只能看到田野,而极目远望,前面是更广阔的田野,还有那种到处可见的笔直的乡间土路。现在,在我提笔写作的时候,我还常常能回想起故乡小镇的这一片天地——蓝天、高耸变幻的白云,那么明亮空旷。但要论景色描写,我却没法像伊萨克·迪内森(Isak Dinesen)(注:著有《走出非洲》、《冬天的故事》等。《走出非洲》是迪内森的自传性小说,作家以优美的文字叙述了1914年至1931年在非洲经营咖啡农场的生活,充满深情地回忆了非洲的自然景色、动物和人。)写得那样好,虽然她所描写的不是美国的大草原,而是肯尼亚的高原。
  她在回忆录小说《走出非洲》(Out of Africa)中写道:“回头望去,你会惊讶于那种感受,有那么一刻你好像生活在云端。天空看起来不过是淡蓝色或是紫罗兰色,上面飘着一大片雄奇而轻盈的白云,它们不断变化着形状,时而盘旋直上,时而舒卷滑翔。整片天空蕴涵着一股蓝色的活力,为不远处的山脊和树林染上一抹鲜亮的藏青色。到了正午时分,地上的空气活跃起来,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它奕奕熠熠生光,仿佛激流那样摇曳闪亮,明镜般地映照出周遭万物的影像……在高空之上,你自如地呼吸着,一种安定惬意的感觉沁人心脾。每天早晨,当你从这片高原上醒来时,你都会想到:我在这里,一个我该在的地方。”
  我在这里,一个我该在的地方。
  一个作家必须找到一个能让他产生这样感觉的地方,一个让他眷恋又使他恼怒的地方。他必须亲身体验那里恶劣的环境,聆听当地的民谚俗语,忍受地方广播里的各种广告节目。通过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地方,那里的人民乡风、庄稼作物、百姓的种种狂想、各种方言以及衰败的历史,我们才能更加靠近属于我们自己的真实。我们很难把某个故事、某种情节强加在某个地域之上,但对于一个地方的真实了解确能帮助我们沟通点滴的现实和它背后的深刻意义。对于作品中的地域,无论我们要弃之不顾,还是要更加鲜明地勾勒它,它都将成为我们创作的一个起点。
  
  在生命的最初,我们从母亲体内的“地貌”中脱胎成形。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母亲的身体成为我们活动的天然边界,也是我们亲身感觉到的地形,那构成了我们最初所知的整个世界。一旦我们降生于外部世界,便失去了任何天然的边界,不复安然自得,也不像特瓦人那样拥有祖母般的指引。科学技术甚至能帮助我们穿越包裹着地球的大气层,一旦进入纯粹的太空,我们的确可以摆脱地心引力,脱离陆地上任何地形地貌的限制,但我们却无法抛弃自己对建立所指和身份认同的需要;也无法舍弃山川风景对我们的吸引力,因为这些自然风物能反映出我们心底最强烈的感情。
  对我而言,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笔下的马贡多(Macondo)、福克纳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Yoknapatawpha),还有珍·瑞丝(Jean Rhys)在《藻海无边》(Wide Sargasso Sea)中刻画的小岛,就像任何一个我亲身到过的地方一样真实鲜活。也许小说尚不具备阻止我们毁灭地球的力量,但它却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而且能够激励我们以对待自己父母的方式来对待我们身处其中的地球。因为,当我们离开母体,不再生活在母亲的心脏之下,我们便对大地产生出对母亲一般的依恋之情。我们的生存完全依靠大地的循环往复和自然环境,如果失去了它庇护的怀抱,我们必将陷入万分无助的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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