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无法救赎的罪恶
作者:郑 瑜
三个所谓的反面角色都历经风雨,自顾自屹立着:布里奥妮成了著名作家;保罗·马歇尔是成功的企业家,“他对世界的善行经常被人传颂”;最妖娆是养尊处优的罗拉,浓状艳抹,朱唇厚粉,步伐矫健,精力充沛……他们三个正如塞西莉娅从小鄙夷的塔利斯庄园,在小说最后升华成了百年老宅……于是,那第四个被作者提及的导致悲剧的协同者正渐渐消失在历史的帷幕中,那就是——战争。小说的第二章是男人的战场,作者完全摈弃了第一章中对表面恬静、内里波涛暗涌的英国庄园生活的迷恋,转向硝烟弥漫的、布满车辆、弹坑、碎片和尸体的法国,在敦刻尔克的海滩上,士兵们漫无目的地踯躅徘徊。罗比在残酷的二战面前,“从过去的种种美梦中清醒过来”,他“没有责任感,对往昔毫无印象,对未来摸不着头绪;要去哪儿,打算干什么,他一概不知,也不想弄明白。他只发现自己思维混乱,得过且过。”参军使罗比摆脱牢笼,但却走上了另一条不归路:高烧不止的罗比在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最后一天——从法国回英国的前夜——向他的战友保证好好休息,“我保证,你不会再听到我说一句话。”自此之后,他就长眠不醒了。小说的第三章是女人的战场,在后方的医院里,18岁的布里奥妮步姐姐的后尘,成了一名实习护士——虽然这个桥段在小说出版之时,被人诟病为抄袭英国护士文学与医院小说名家露西莉亚·安德鲁斯(Lucilla Andrews)的《没时间浪漫》(No Times for Romance)——她的神经和读者的神经一样,被从前线救回来的伤员那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受伤方式不停地刺激着。当面对从敦刻尔克归来的士兵,她心里的隐痛总是:“如果罗比真有个三长两短,如果罗比和塞西莉娅永远不能重聚……”战争从一个方面,加重了布里奥妮的罪恶感,使原本已经存在的悲剧具有更加恶化的效果;但是战争也从另一个方面使布里奥妮得到解脱,既矛盾又自然。当布里奥妮在虚构里最终尴尬地面对罗比时,她“不禁暗暗一怔。难道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吗?该不会也是战争惹的祸吧?”她悄悄把责任转嫁到了更强大的“坏蛋”上,让读者渐渐忘记她的密谋虽然微小,却足够致命。战争就是这个一个怪异的合谋者,由于它的介入,把精神上受过伤的人,赤裸裸地以物质形态呈现出来,再一并把这些肉体消灭,于是,精神伤害的罪魁祸首们在自我麻痹式地承受着道德审判时,依然完好无损地生活着,而受害者却永远也没有机会为自己辩白了。至此,我们终于明白,人,那很容易受损伤的部分,除了肉体,还有精神,永远也没有办法修复。于是,“赎罪”只是布里奥妮的一厢情愿,对于别人,根本无从谈起。
小说的尾声,残缺的塔利斯一家聚在庄园,为著名作家布里奥妮举行77岁生日的派对,家族的后代们给了她一个莫大的惊喜——64年前因为得不到双胞胎表弟的支持、同时遭到表姐罗拉暗中破坏的剧本《阿拉贝拉的磨难》重见天日,并被成功地表演了:
这是一个关于率性的阿拉贝拉的故事,
她与一位外来的小伙子出走私奔。
未经同意就擅自离家去了伊斯特本,
贫病交加,她口袋里只剩下最后的六便士。
看到自己的长女如此潦倒终生,
她父母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悲愤。
这些出自那个好管闲事、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小姑娘之手的句子,在事后读来叫人惶恐不安。人生里的每一次因缘际会都是有意义的,这些句子也是如此。可惜人类太驽钝了,当时都无法感知。《赎罪》是一个典型的“框架故事”(frame-story),以《阿拉贝拉的磨难》开篇,也以此结语,这种“戏中戏”的效果,给予我们更多一重的视野来关照整个篇小说,正是在《阿拉贝拉的磨难》中,布里奥妮展现了她业已形成的自我观念,也灵异般地预言了整个故事的走向。而在她生命行将走到尽头的晚年再一次用浓墨重彩描绘这个剧本,强烈的讽刺感是不言而喻的。令人感到可惜的是,在2007年根据《赎罪》拍摄的同名电影中,这段《阿拉贝拉的磨难》的表演被改成了布里奥妮接受电视脱口秀节目的采访,持重的老太太闪烁着满面的皱纹,讲述自己一生的罪孽。最后,还梦幻般地出现了罗比和塞西莉娅两人在海边流连、幸福地互相依偎的场景。与小说相比,电影中的悲剧气氛被明显地削弱,不可不谓一个遗憾。
当然,《赎罪》还是为作者伊恩·麦克尤恩引来一片叫好,这个遗憾也没有阻止由该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在编剧罢工、仪式惨淡的第65届金球奖上毫无创意、四平八稳地获得了“最佳剧情类影片”,只因为《赎罪》这部气氛压抑、丰富含蓄、充满张力的“战争爱情史诗”“最像最佳影片”。不过,还是感谢敦刻尔克海滩上那个难忘的长镜头,士兵象蚂蚁一样匍匐在海岸线上;感谢身高仅1.70米的英伦帅哥James McAvoy扮演了忠诚而迷人的罗比;Sairse Ronan扮演了阴郁的、充满思虑的、叫人害怕的13岁少女布里奥妮;Venessa Redgrave扮演了坦白的、有力的77岁的老年布里奥妮;Juno Temple扮演了红头发的、尖刻而虚伪的罗拉……相形之下,Keira Knightley扮演的塞西莉娅则精明淫荡有余而真诚坦荡不足(诚然,小说中的塞西莉娅在一开始确乎是一个狡猾、尖酸的角色,她在罗比面前脱下外衣跃入喷水池,也很有几分勾引的意思),从头到尾的气呼呼的神情也叫观者疑惑;18岁的布里奥妮的扮演者Michelle Duncan则被她那双澄澈的大眼睛出卖了,那里没有细致的阴郁和敏感,只是两个空洞。
小说《赎罪》的扉页上,躺着简·奥斯丁《诺桑觉寺》里的话:
“……我们所受的教育会叫我们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行为吗?我们的法律会默许这样的暴行吗?像英国这样一个国家,社会文化交流具有坚实的基础,每个人都受到左邻右舍的监视,阡陌交通、书刊报纸使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倘若犯下了暴行能不为人所知吗?……”
《赎罪》不正是对奥斯丁故事、奥斯丁风格最好的戏仿吗?而看了电影《赎罪》,会心一笑,终于明白原来不光是戏仿,还隐藏着互文:电影《傲慢与偏见》里的美女Keira Knightley和《成为简·奥斯丁》中扮演达西人物原型的James McAvoy在《赎罪》里顺利会师,成为一对恩爱的情侣,难道不是奥斯丁作品的绝妙互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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