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你将谁比作夏日?

作者:穆 白




  当时的伦敦桥上出现一个新景观:犯叛国罪的普通人被绞死在城内空地,高级罪犯,即绅士和贵族,则被绞死在桥上。“一些首级只剩下颅骨,其他的被煮到半熟又经过硝皮处理,还可以辨出面目。……莎士比亚初次从桥上走过,或是不久以后,必然会从中认出约翰·萨默维尔和爱德华·阿登的首级,后者与他母亲同姓,可能还是他的远亲。”这种景象,对一般人极具冲击力,更不必说心思细腻的大师。格林布拉特认为,莎士比亚之前可能已经因宗教问题在兰开夏郡经历过危险,现在更是吸取教训,“要精明、坚强、现实,要掌握隐蔽和逃脱的策略,要保住自己的项上头颅。”
  莎士比亚做出的决定,就是不让别人轻易了解自己的身份。这给予读者很好的理由,来解释他在充分利用生活的同时,始终与这些人事保持距离,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而格林布拉特似乎正站在伦敦桥下,透过莎翁的眼睛,看到了那些头颅。
  
  三、哈姆雷特的生死之谜
  2001年,即《俗世威尔》出版之前三年,格林布拉特写了一部学术著作《炼狱中的哈姆雷特》(Hamlet in Purgatory),主要探讨作为天主教核心概念“炼狱”的生成,风格颇似福柯。但这书和哈姆雷特基本无关,内容则比《俗世威尔》艰涩得多,比较有趣的是,在此书的前言中,格林布拉特第一次抖出了自己的一个生活故事。准确地说,是他与父亲的故事:
  他的父亲生于十九世纪晚期,是犹太人,童年上学,有一次附近铁路发生车祸,一名铁道工被火车轧死。班级老师带学生们上死者家(格林布拉特认为该老师的做法相当变态),让孩子们围着惨不忍睹的遗体唱赞美诗。波士顿的夏天非常炎热,尸体上堆着一坨坨的冰块,遗孀在角落里哭泣。后来,他的父亲(即格林布拉特的祖父)死于纽约,临终前很痛苦,一直抓着儿子不放,父亲就像电影《阳光小美女》中的镜头一样,把祖父装殓后装在车里带回波士顿。也许是这两件事在父亲的心里留下烙印,终生被死亡的阴影缠绕。他绝口不提身后事,不让孩子们为他庆祝生日,拒绝退休,死前一周还在工作,被送到医院时,还对自己的年龄撒了谎。但是当格林布拉特读到他的遗嘱时,却发现他早已想好后路,他留了一笔钱给一个专门替死者念犹太祈祷文(kaddish)的机构,须要一连祈祷十一个月,之后逢年过节也不能拉下。格林布拉特那时才知道犹太人没有所谓的弥撒教堂(chantry),他为了搞明白为何犹太人要为死者祈祷,专门研究了犹太教的地狱和礼拜仪式。
  在学术作品中(尽管只是前言)畅谈私密经历,是很少见的,而这正是格林布拉特的一个学术观点,身份是不可能一笔抹消的,作者常常把记忆带入到作品中去,虽然过程可能潜移默化,可能难以识别。格林布拉特毫不讳言做研究的个人原因,这使他在面对四百年前的大师时,淡定自若,挥洒从容。《炼》一书的目的是在理解莎士比亚所继承和转化的东西,并非巧合,《俗世威尔》中最为出色的一章《与死者对话》,与哈姆雷特的“生死”有关。
  《俗世威尔》共12章,《与死者对话》是唯一一章只对一个剧本加以讨论——这也印证了《哈姆雷特》确实不愧为莎剧中的明珠——格林布拉特对于这章的态度,比其他章节更专心谨慎,充满思考的力度。以他所代表的新历史主义批评的观点来看,没有一种艺术不带有社会能量,任何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都是社会能量聚合、转换、发散过程中的核心产物。对于此剧的问世,他提出了一些客观原因。《哈姆雷特》的主要人物和大略并非莎氏首创,这已无须赘言,但将这一部戏搬上舞台,很可能是剧团顺势应时的考虑:当时莎士比亚拥有股份的剧团在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或许为了票房收入,有人建议莎士比亚将不久前流行过的《哈姆雷特》剧本改良一下,重新上演。这种做法,有点像时下配合影视剧跟风出书,但莎士比亚完全是同行竞争。旧瓶装新酒的技能,他早已炉火纯青。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文学事业的一大转折。剧中凭空出现的新词,据统计超过六百,都是之前的莎剧和其他英文材料中未曾见到。语言突如其来的膨胀,很容易让人想到作者受了什么刺激。相关猜测有埃塞克斯伯爵因犯上被处决,也有南安普顿伯爵的入狱事件。从剧本的政治色彩来看,这都有可能,而格林布拉特认为,“一定还有更深、更有力的原因,使莎士比亚的创作开始出现对内心痛苦的表现。”
  注意到哈姆雷特和哈姆尼特字面联系的,格林布拉特不是第一人。后者是莎士比亚的长子,年仅十一岁夭亡。在斯特拉福的文件中,这两个仅一字之差(英文中也只差一个字母)的名字实际上通用。莎士比亚在选择这一题材时,是否想到了五年前死去的亡子,甚至以他的一贯想法,要以自己的生辉妙笔使儿子之名永留青史?格林布拉特的答案是肯定的,他还把即将到来的莎父之死也算在里头。
  莎士比亚的父母很可能是秘密的天主教徒,而在当时信仰天主教被视为异端,会招致重罪。在哈姆尼特死后,莎父或许曾要求莎士比亚为孙子的亡魂做弥撒,更可能的是,在他自己弥留之际,也希望儿子为自己做弥撒。现有的资料不足说明莎士比亚自身的宗教信仰,因此这个敏感问题已不可考,格林布拉特写道:
  无论当时他怎样决定,1600年末到1601年初,他一定还在思考这件事。当时他正着手写一部主人公与亡子同名的悲剧。也许他听到老父在斯特拉福病重的消息,精神更加紧张,他把对父丧的考虑深深地融进了剧中。儿子的亡故和父亲大限的临近,这种哀悼和纪念的困境造成了他的心理混乱,这样便可解释《哈姆雷特》的震撼力和内省精神。
  更为动人的一笔是:
  莎士比亚认识到他的文化中极重要的祭奠仪式被打破了。他站在儿子墓边感受到这一点的时候,心中定是怀着剧痛。但他相信,当自己和千万人都有一腔深情无以宣泄的时候,戏剧,尤其是他的戏剧艺术,便会撩动它们的心弦。
  从旁观者的推测,到使用莎士比亚的口吻来表白,格林布拉特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自然地走进哈姆尼特之死的场景,又自然地走上哈姆雷特之生的舞台,像是受邀拜访的熟客,拜访的是莎士比亚的内心。如果说莎士比亚曾将最深重的感情表现在《哈姆雷特》里,格林布拉特则将最深重的感情表现在了对莎士比亚的同情之中。这种同情,并非情感沟通,而是理性共鸣。以一己之身化为万千,历史研究做到这地步,已不是想用出土文物拼凑出逝去时光的细枝末节,而是要重新塑造那段历程、那位人物,那个社会截面。这不是小说的虚构,也不完全是考古的发掘,而是以文字作为索引的合唱之声。对此,格林布拉特已备好注解。
  早在1988年出版的《莎士比亚的协商》(Shakespeare Negotiation)中,格林布拉特就提出“与死者对话”的愿望:
  如果我不信逝者能听到我的心声,如果我认为逝者无法开口,我仍肯定我能重塑一段与他们的对话。即便在我最用心聆听的时分,明白其实所闻不过是自己的声音,我也没有放弃这一愿望。确实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但我的声音正是逝者的声音,因为逝者费心留下了他们的文本轨迹,并在生者的声音中得到传达。
  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痕迹,也包藏着丢失的生活碎片。格林布拉特如此相信着,他将这种想象式的同情在《俗世威尔》中发挥到极点。有时候,他把莎士比亚当成一个真正生活着的人,关心他的日常生活细节,有时候,他把莎士比亚当成抽象的个人,能量流通中的环节和文艺复兴个人自塑的典型代表。这双重性特征使得传记也显示出复杂迷离的色彩,或者正如书名所示,它既可以理解为俗世中的莎士比亚,也可理解为长存人世间的意志。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