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你将谁比作夏日?

作者:穆 白




  
  有关莎士比亚生平的许多细节,都不是绝对可信的。
  ——格林布拉特
  
  一、你将谁比作夏日
  南安普顿伯爵三世亨利·赖奥斯利(1573-1624)与莎士比亚结识之初,年约十八,已是剑桥大学的毕业生。伯爵容颜昳丽,风流倜傥,极爱看戏,几乎每天进戏院。格林布拉特(注: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新历史主义的代表批评家,文艺复兴研究权威,著有《莎士比亚的协商》、《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造》、《炼狱中的哈姆雷特》等重要学术作品。莎氏评传《俗世威尔》(Will in the World: How Shakespeare Became Shakespeare)是他的最新著作,2004年在美国出版,中文简体译本由北京大学出版社于2007出版,译者是辜正坤等人。本文中对此书的引用,皆出自该译本。)认为以赖奥斯利贵公子的身份,不可能与演员混迹一处——当时剧院的座位设置很严谨,贵族和平民不能坐在一起。他或者让中间人作介绍,或者派人召莎士比亚来会面,假如要刻画他不拘小节的性格,大可想象他亲自跑到后台去找人。总而言之,后世推测他与莎士比亚是在剧场结交,没引起争议。
  赖奥斯利为人谈论最多的隐私,是他的终生大事。他童年失怙,继承了大笔遗产,受到伊丽莎白的权臣伯利勋爵的监护,后来成为此人的侍卫。在当时的侍卫体制下,监护人有权包办侍卫的婚姻,较为滑稽的是,如果侍卫拒绝被安排的婚姻,就必须赔偿女方不少钱,或可谓之“压惊费”。
  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伯利给赖奥斯利定下的未婚妻是他自己的孙女,也就是说,如果赖奥斯利回绝婚事,在金钱上就得任伯利宰割。他也确实回绝了,“罚款”高达五千英镑。此事引起家族的恐慌,可惜年轻的伯爵一贯挥金如土,我行我素,又是厌恶婚姻的“避婚族”,毫不在意被罚的巨款和族人的施压,这迫使伯利等人改变策略,采取心理攻势。
  格林布拉特联想到:“可能伯利或南安普顿之母的圈子里有某个人,他留意到了年轻的伯爵对一个有前途的诗人兼演员的才干或本人感兴趣。”这个有前途的诗人兼演员就是莎士比亚。十六世纪九十年代初,虽然莎士比亚最重要的作品都尚未问世,但他已经写出了《错误的喜剧》、《亨利六世》和《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等作品,崭露头角。同时代剧作家格林那段关于“暴发户乌鸦”的名言,原意是讥讽莎士比亚的“不正当竞争”,后来却一直被人津津乐道,成为莎士比亚对当时剧坛影响力的有力佐证。在这种情况下,猜测莎士比亚那十四行诗集的前17首是献给赖奥斯利的“劝诫诗”,显然是说得通的,况且事有先例,很可能在那之前,莎士比亚已将他那两首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露克丽丝受辱记》题献给南安普顿。
  莎士比亚的154首十四行诗,缘起扑朔迷离,版本汗牛充栋,是古往今来最惹争议的诗集之一。根据梁实秋的说法,学者和批评家对十四行诗的钻研之细,致力之勤,仅次于对《哈姆雷特》。诗中涉及不知姓名的“美貌青年”与“黑肤女士”。早在格林布拉特之前,被题献者“W. H.”即南安普顿一说已颇为通行,赖奥斯利甚至是最热门的候选人(注:主要有南安普顿伯爵(Henry Wriothesley)说,彭布洛克伯爵(William Herbert)说,威廉·休斯(William Hughes)假想说——王尔德曾以此题写过论文式小说《W.H.的画像》,以及最离奇的莎士比亚说——认为W.H.是William Himself(即威廉自己)的缩写,详见梁实秋《莎士比亚全集·十四行诗》的译序。格林布拉特在《俗世威尔》中倾向于南安普顿说,但也认为彭布洛克伯爵不无可能,甚至有可能是一诗两献。)。十四行诗集的前126首,是献给一位青年朋友,或为歌颂友谊,但若真为友谊,未免过于“耽美”。其中有对青年之美颂扬如“别把岁月刻在我爱的额上/或用古老的铁笔乱画下皱纹/在你的飞逝里不要把他弄脏/好留给后世永作美丽的典型”(第19首)(注:本文所引诗句采用梁宗岱先生的译文,出自1983年四川人民出版社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离愁别绪如“天天都是黑夜一直到看见你/夜夜是白天当好梦把你显示”(第43首)。有指责友人重色轻友,抢走叙述人爱侣如“无论到哪里,诱惑都把你追寻/你那么温文,谁不想把你夺取?”但随后又表示“你占有她,并非是我最大的哀愁/……她占有你,才是我主要的烦忧”(第42首)。进行规劝又忍不住表达心意如“多少爱慕你的人会被你拐走/假如你肯把你全部力量使出/可别这样做;我既然这样爱你/你是我的,我的光荣也属于你”(第96首)。第20首干脆连暧昧都省却,直截了当地称“你有副女人的脸,由造化亲手/塑就,你,我亲爱的情妇兼情郎/有颗女人温婉的心……”纵使莎士比亚时代的十四行诗语多夸饰,文字游戏成风,也无法阻止后世读者对诗歌背后的故事想入非非。诗歌恣情挥洒,看似直抒胸臆,又不禁让人猜测这是否带有自传色彩,进而疑心莎士比亚的性向。17世纪的书商约翰·班孙盗印了这些十四行诗,但把里面的男性代词改成女性,使得这些诗看起来全部是题献给情妇的。以今日的目光看,这不仅是盗版,还是篡改,但这一改本十分流行,可见学者和大众读者更倾向于接受“属于永恒”的伟大作家非双性恋的角色。
  前126首中的前17首,因“生殖问题”而引起特别关注。大致内容是规劝当事人及早成婚生子,好让自己的不世美貌后继有人。这种“创意”在古往今来诗歌中罕见,何况一来一长串,便让人想到拒绝结婚、有几分自恋习性的赖奥斯利。莎士比亚是受人之托,以文学的形式投其所好,以期起到规谏作用。又因为诗人与伯爵有着某种亲密关系,这一避重就轻的手段也说得通:诗中的女子沦为单纯的生育工具,不仅谈不上爱情,连孩子也不过是“克隆”美男子的产品。
  这些话题都很有趣,滋润着数百年来莎翁研究圈中的谈资,但格林布拉特显然并没有将之仅仅视为消遣。第18首《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或许是诗集中最为脍炙人口的一篇,它完全摒弃了女子和孩子,把为年轻人创造不朽形象的工具重新定义为诗人的笔墨:“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存,并且赐予你生命。”格林布拉特认为,这正是“莎士比亚精辟理解了的浪漫喜剧的素材:中间人也卷入了韵事。”《第十二夜》有着相似的核心情节结构。薇奥拉女扮男装,受奥西诺公爵之命代他向奥丽维娅求婚,但她私心恋慕公爵,暗自表示非他不嫁。从戏剧作品旁证这一可能性,格林布拉特或许是第一人。他评论说:“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都有某种相同的实质,表现出诗人自己的爱压倒了劝说年轻人结婚的初衷。”并且很快得出结论“他爱上了他”。
  格林布拉特的考证没有在此止步。比之前人钩沉伯爵和莎士比亚的交游生平,他更注重从文本发掘蛛丝马迹。他认为南安普顿即是W.H.的一个重要推理也是从旁证得出:莎士比亚献给赖奥斯利的两首长诗前均有献词,这两篇莎翁仅存的献词为我们提供了作者的许多情况,“至少是他希望向伯爵展示的那个侧面的情况。”《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作于1592年,以希腊神话为本事,主要内容是英俊青年阿多尼斯拒绝了维纳斯的引诱,并在一次打猎中丧生。格林布拉特提出两点引人注目的看法,其一是南安普顿是维纳斯和阿多尼斯合二为一的形象,他带有前者“肉体的迫切和语言的创意”,又有后者的“不耐烦、憎恶女性”。其二是诗中的性兴奋乃是莎士比亚回馈伯爵的厚礼,格林布拉特改换第二人称,以与作者对话的口吻写道:“如果你正请求贵族赞助人对你慷慨大方,你能相应地回以什么厚礼呢?你象征性地提出变死亡为兴奋的高潮。”(注: 格林布拉特评论的相应文本是“深情的野猪只在他腰上亲了个吻,无意中却把獠牙刺进他柔软的鼠蹊(腹股沟)。我若跟它一样长了獠牙,也得承认早已在吻他时杀死了他。”)接着他告诉读者:“这就是莎士比亚所能提供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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